跛坡村以狭长形东西分布在坡底,要出村只有东西头两条路向北而上。但同样是出村的路,差异确有天壤之别,东边险峻且陡,走起来十分不便,西边蜿蜒易上,于是村里人要去镇里或市里,得上坡到原上的公路坐车。很多人嫌东坡太陡,就算住在东头也会跑到西坡出村。慢慢的,东坡的路就越发没人走了,这好像人的两条腿,偏偏有一条跟瘸了似的不能用,跛坡村也因此得名,但这名字太拗口,多被别人称为瘸坡村。
我祖上就是看上了这样的商机,在西坡坡顶购置了田地,搭了一个简易的茶棚,供往来的路人解渴用,然后进一步发展成卖些素食,蔬菜水果等,到我出生时,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型集散地,名为西口庵,饮食娱乐休闲样样不缺,特别是棋牌室最是受欢迎。由于祖上先见之明,这些商家所用房子都是在自己家田地上盖的,因此每个月房租收益颇丰,家境倒也是殷实。
我是从十五岁开始就到西口庵上自家开的棋牌室当收银员。我本来是打算继续上学的,无奈成绩不好,中考刷人比率达到三比二,想上高中就得高价出钱,起价三万,比分数线少一分加一千。我差着几十分呢,钱倒是也出得起,只是我爸问我:上个高中能考上大学吗?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于是就成功继承了家族企业。
棋牌室闲人最多,且学历都不高,环境也差,乌烟瘴气的,我样子又太傻,有时候钱都不好收。我爸无奈只好让我到新开的书店当收银员。至于一个村咋还开上了书店,那是因为西口庵往北一里地有一片开阔地,被政府相中了风水,为了提高本市教育水平,就在这新建了一所高中。眼光毒道的老爸立马应景开了这家书店。还对我说:上不成学,被熏陶一下也成。
我从此就在这十几平的书店里,专职干起自己的职务来。虽整日与书为伴,但我是不看的,收银台前放了一台小电视,没生意的时候就以此来打发时间。来买书的多是附近上学的学生,剩下的也多是村里上学回来路过瞧一瞧的。虽然都上过学,但也有乡下人嗓门大的特点,让这书店没有一丝古氲的氛围,进店的第一声都能够绕梁多日,想活泼不得都难。只有陌哥到店里来,才会有悄无声息的感觉,其他人也会停下说话看看他,感染的整个书店像是突然被人按了静音键。
陌哥是唯一一个既能吸引书店里人久留又能勾起棋牌室里人好奇的高学历村里人。他身材很高大,皮肤不黑,抬头纹较重,衣着干净,头发也都精心梳洗过,哪怕在书店都会显得整个人很有精气神,更别提在棋牌室一片乌秧之中了。他跟人说话,虽说的是家乡话,但讲出来的东西,却叫人似懂非懂的。他是我们村目前学历最高的人,刚读完研究生,平常难得见一面,这次是趁着假期回来。
他到两个店里转悠之后,就会在聚着的人群里坐下歇会,有时候会在我这书店,有时候在棋牌室。人群中有好奇人会问他:“你还在读研究生?”他回答:“准备读博士了。”“博士比研究生高啊?”“不是,研究生分为硕士和博士,我先读的硕士,后读的博士”又有人接着问:“是不是还有个博士后?赵本山小品上都说过,你还读不读了?”陌哥吞了吞唾液,回答说:“有啊,但博士后不是学历是工作,上学到博士就到头了。”大家集体哦了一声,又怕气氛太干,就会有人主动套背歌词似的说道:“博士好啊,你可是我们村里的大人才啊。”陌哥苦笑着说:“没有没有,城市里一大把全是博士,不算啥!”这时氛围才算点起了苗头,大家突然有默契地说起赞美之词,然后接着这话锋,喜欢侃大山的就会说起他家亲戚谁谁谁上了学工作之后挣钱咋样咋样的。这时候陌哥就会起身选几本书,来我这边付了钱默默离开了。
这之后四五年,总是能在节假日见到陌哥在这庵上转转,有时候也来书店买几本书,但围在他身边打听他学历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听了好几回,也不是太理解,但也不会当做是一种稀罕事。没想到的是这之后就再也碰不到陌哥了,仿佛他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或者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又过两年,我家事已成,书店也不想开了,跟老爸借了笔启动资金准备把书店改造成奶茶店,专职服务放学的高中生们,我爸还不理解,我说:现在这个年代,学生都有手机电脑了,还有谁会看书。奶茶店开业那天,看着络绎不绝的学生,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有点先人的传承,更添一种自豪感了。于是,棋牌室还是那个棋牌室,只是不见了书店,多了间服务学生的新茶店。
但陌哥的重新出现还是让棋牌室的热闹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变得有些发福,但发量却是稀疏不少,依旧干净整洁。于是大家又围向了他:“你在哪工作啊?好久没回来了吧!”陌哥一如既往地平淡语气:“留在大学当老师,忙里偷闲回来歇歇。”“老师可不是忙嘛,要天天上课改作业,现在孩子多闹啊。”陌哥加快了语速:“不是总上课,大学老师主要是做科研,钻研科学问题”大家集体哦了一声,来表达似懂非懂不懂装懂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一个月挣多少啊?老师工资不低吧!”陌哥却沉默了,回了句“还行吧,反正够花”搪塞了过去,然后起身来我店里买了两杯奶茶,付了钱离开了。
又是一个好久没有见到过陌哥了,生活却一如既往地进行,奶茶店也换成了面包店,西坡的路加宽了,更凸显西口庵的热闹,感觉社会是越来越安定了,生活也越来越美好了。唯一的不好还是有关陌哥的,听棋牌室里的人背地里讨论,说陌哥在城市里丢了工作,现在回家种地了,他父母那叫一个伤心啊,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们家出来人了。听说是因为作风问题被辞退的,说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发现了。大家问:啥东西啊。好像是论什么的,我也记不得了,都是搞学问弄得词,文绉绉的。大家说没想到上这么高的学也会偷东西,这上学还不如不上哩,热热闹闹一顿就散了。三个月后,我才见到了陌哥,有些消瘦,但衣服头发依旧整齐,貌似来庵上买化肥,跟我打了照面就离开了。我其实是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也有些困扰想请教,可还是没问出来。
真正有机会单独跟他面对面都是一年后的春节了,这一年他真的就留在了家乡种起了庄稼,还承包了一些已经搬到城市里住的人的地。刚收成的时候,总会有村里人故意路过他家门口看看,或许是好奇上这么高学的人种出来的庄稼是否跟他们的不一样,结果却是失落而回。我们俩是在去给祖宗上坟的路上碰到的。我已经在城里住了,也不想在碰见村里人,所以开着车起了个大早来上坟,没想到陌哥也是这么早来上坟。冬日的寒风瑟瑟,这跛坡村南面高处最好的风水宝地上埋着我们两家的先人。陌哥依旧衣着整齐,不同的是我也成了他一样。我忍不住问他:“有个问题想问好久了,你别太在意。我一直想问你上学有什么用?如果上学是为了多挣到钱,你上学了现在却成了农民种上了地,我没上学却全家都搬进了城里。”陌哥沉默了许久,但两眼却依旧有神,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说自话起来:“你知道当我们仰望星空,看到的都是过去,而不是现在吗?我们能看到是因为有光,而光是有速度的。只有追上了光,我们才能接近现实。就跟这社会这世界是一样的,知识就是这光,去学校学习知识就是为了能够掌握这光,才能了解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我听不懂星空啊,光啊啥的,我只知道这个社会就是能挣到钱就是成功,在别人眼里你才能昂首挺胸。了解这世界有什么用,估计连种地都不会吧!”陌哥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起伏,语气有点加快地对我说:“佛娃,你要明白人活着并不一定只是为了吃喝玩乐和挣钱,人生只有一次,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其他方面是需要了解的,比如艺术、经济,还有历史,这些都不是钱所能带来的,是经历累计下来的。上学不一定能给我们带来财富,但它一定能给我们带来眼界,一个了解世界真相的利器。”我还是不懂他的意思,我觉得自己活的挺好的,也挺明白的。看着他有些激动的深情,我意识到我和他只是穿着整齐变得是一样了,内心却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两个世界离得好远,用他说的光速或许都追不上吧。
但我唯一听明白的就是他喊我的名字,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边没心没肺玩的时候常常被叫到的小名——佛娃。据说是我妈生我前梦见庙里的佛像流了眼泪,算命的说是菩萨下凡历劫来了,于是就让大家佛娃佛娃的叫。那时候陌哥比我大四岁,常带着我爬遍漫山遍野,抓野兔子,捅马蜂窝,偷别人家种的苹果。直到他进城读了高中,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等我初中辍学之后,我俩就变得陌生了,我当时就想原因,或许只是没有话题聊了,又或许他已看不上我这满身的乡土味。但我错了,他从没有对我哪怕是其他人表现出趾高气昂的样子。我为他丢掉工作感到惋惜,陌哥是个好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待遇,所以我才敢问他那样的话。
又一阵北风刮过,我拉了拉自己整齐干净的衣服。陌哥也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只是微微有些发白了。他望着远方,眼睛后边似乎有无限的思考。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正在牙牙学语地背诵拼音声母表“b p m f d t n l……”陌哥听着我背诵,口中呢喃一会之后,惊奇地告诉我:“佛娃,你发现没,这声母表前四个音跟咱有大大的关联,b p m f 不就是跛坡陌佛嘛,不就是跛坡村的我和你嘛!”我呢喃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后来流行港产黑帮片,我俩就打算成立个社团,于是就想起来这个插曲,起名叫陌佛帮。我当时就认为这名字相当霸气,虽然后来帮派没有发展到一个成员,还因为内部矛盾变成瘫痪状态。
但那一段日子,我们立志要让陌佛帮成为跛坡村的洪兴时激昂的状态,完成刺杀野兔子的帮派任务时爽朗的大笑,那或许是我们俩唯一都能理解的知识。再然后,我俩的人生南辕北辙,再也无法回首见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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