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6年底,马伯庸在“得到”上发布的《显微镜下的大明》(徽州丝绢案)在朋友圈火了一把,我把此文读了两遍,觉得确实是一篇挺有意思的历史考据文章。虽然全文通俗,但是在快节奏生活的今天,看完全文至少需要1个多小时。为了将这段有趣历史事件更好地传播给大家,我特意做了一篇读书笔记,力争让您在10分钟之内了解这段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历史。
事件起因:
1. 徽州歙(she)县的一个管钱粮的小官吏名叫帅嘉谟,发现徽州每年给南京的税赋中,有一科“人丁丝绢”在徽州下辖的六县中,只有歙县代为承担。其他五县均不为这科的赋税负责。
2. 帅嘉谟查阅《徽州府志》后发现,在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徽州实施了“乙巳改制”,即很多税赋科目调整。当年徽州府累计需缴纳“夏税生丝”的数量(经单位换算)和歙县缴纳的“人丁丝绢”对得上。
3. 帅嘉谟推测这笔税赋因为税赋改制后,莫名其妙地由歙县独单。并且因为徽州不养蚕,为了交这笔税赋,百姓必须先用粮食换成银子,再用银子去买丝绢。(当时明朝的各科税赋很多都是用实物缴纳,而不是折算后的货币缴纳)并且这笔冤枉税可能已经交了200多年。
于是帅嘉谟因此决定向巡抚海瑞呈文诉讼。由此引发了歙县和徽州其他五县长达10多年共5个回合的撕逼。
round 1
帅嘉谟首次呈文(即讼状)的战术:
1.添油加醋:呈文中提到“缘本府递年奉户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疋,原额六县均輸,府志可证。” 其实在《徽州府志》里,根本没有明确说过“原额六县均输”的话。帅嘉谟偷偷加了这六个字,是想给上级造成一个既成印象,方便行事。
2. 偷换概念:在呈文中强调歙县给南京的税赋比浙江和湖广还多。在大明的税制中,一个地方往往要往多地交税。当时浙江、湖广等地的丝绢税,不只解往南京承运库。这个手段绝妙在于,这些数字都是真实的,全经得起查证,只是统计方式上稍做手脚,用这种文字游戏来突出歙县的冤屈。
3. 上纲上线:在呈文中两次提到“均平”,指的是当时大明的税赋改革中的一条口号:均平税赋,苏杰民困。意思是说,取消实物税而折算成银两纳税。而“人丁丝绢”的征税方式特别麻烦,但是对于这个事件来说,纳税方式只是个次要问题。这一切只是要引起应天府巡抚的高度重视。
4. 自设解决方案:直接给上级提出解决方案:要么五县按照人头分摊,要么按照田地分摊。
有关部门的反应:
当时巡抚海瑞已经批示要让徽州府来彻查此案,但是之后海瑞突然调离此职位。且徽州府的彻查从此案中得不到一点好处。对于徽州来说,要缴纳的税赋总量不变,但是让其他几个县均摊此税赋,容易引起民变。同时五县之一的绩溪县也挑明了这种风险。所以徽州府对于巡抚的批文没有任何实质性响应。
round 2
帅嘉谟第二次呈文中提出:在大明官吏体质中基层事务由当地人把持。他们一般都是世代以此谋生,所以在专业技能上能蒙混一般外人。从相关资料中,可以断定该税科被人更改。
但是徽州府依旧置若罔闻,帅嘉谟只好被迫去南京上访。他的呈文由南京户部转发给应天巡抚和巡按,要求彻查清楚。同时直接发文给徽州府,警告其要对这件事引起重视。但是在帅嘉谟返回徽州的途中,险遭暗杀,因此举家南迁避祸。于是此案暂时搁置数年。期间遇到皇帝更替和新首辅张居正上任。
round 3
徽州府发难和两大蹊跷
蹊跷之一:直到万历三年,徽州府突然发出通缉令,要求缉拿帅嘉谟。理由是他既然去南京告状,那为何不配合调查,迟迟不出现一定非奸即恶。但是从帅嘉谟南下避祸到发出通缉令中间时隔四年。为什么徽州府反射弧这么长,其中蹊跷。
歙县的知县被知府要求负责缉拿之事。但是因为不能跨省执法,所以也把事情耽搁了。此时帅嘉谟再次向徽州府提交呈文,表示不敢回歙县是因为有人想害他。(已经间接指明是哪里人想害他)呈文的收到时间和两地路途天数相比,效率之高让人无法理解。唯一的解释:帅嘉谟早就准备好呈文,且歙县早就向他通风报信了徽州府的动向。因为如果此讼案成功,歙县上下将会直接受益,所以暗中受到支持是可以理解的。
蹊跷之二:徽州府接到呈文以后,直接通知歙县知县详查丝绢案,态度比之前积极很多。
歙县官方提交申文
歙县的申文整体套路和之前帅嘉谟的呈文区别不大,只是又补了一刀:徽州户房粮科的书吏由其他五县把持,所以歙县挨欺。并且此次申文有数个乡绅(民间基层势力的实际统治者)署名支持。
江宁巡按收到申文后直接通过武装力量通知五县。隐含的意思是,不要怕民变,我们自有武装可以进行镇压。
五县的反击
1.黄册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都是第一手资料,比《大明会典》权威,所以需要查阅黄册。
2.帅嘉谟第一次的呈文中提到“原额六县均输”的不合理,因为各地均有某个县代替某府承担所有税赋的情况。
3.在当年歙县是产丝的。但因为《徽州府志》是歙县人带头修的,所以为了利益,没有记录此事。另外,《大明会典》做的记录都是详细到府级,没提到县很正常。
round 4
户部再次催促徽州府勘察。并在文书的前面写到“奉圣旨”,按照当时万历皇帝的年纪推断,其主要是内阁的授意,或者说是首辅张居正的意思。五县则抱团要求查黄册。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江宁巡按暗示徽州知府赶快和稀泥,把事情了结了。徽州府最终决定包括帅嘉谟在内的三个人组成的查阅团查阅黄册,其反馈结果是“乙巳更制”相关的资料全部缺失。所以这条路算是堵死了。
round 5
民变和和(huo)稀泥:
南京户部建议把各县税赋加总,根据田地平均,这正好合了张居正的均平赋税的改革思路。但五县因此凭白多了很多税赋,民变四起。官兵被迫出兵镇压,并确定了最终方案。
最终解决方案:歙县的“人丁丝绢”减免掉一些,减免部分直接由徽州府的盈余来自己担着。最终,历时近10年的丝绢案算是告一段落,解决方案也还不错:歙县减免了赋税。徽州避免了民变。中央政府也因为这件事情顺便清理税制,促进了张居正的税制变法。
总结
1. 问题根源:从这件事来看,上级机关是缺乏原动力的,因为不会让自己收益,反而会给自己添麻烦。真正的阻碍在于同级的各县,因为讼状一旦成立,动的是他们的利益。
2. 借力打力的政治智慧:从历史相关资料和马伯庸的推断可以看到,在背后暗暗推动这次讼案不断前进的是当朝首辅张居正。或许正是因为帅嘉谟在第一次讼状中上纲上线引起了他的注意。对于张居正来说,正义和公平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动机是想通过此案来推动赋税改革。
3. 团队管理智慧:从解决方案来看,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考证,所以只能和稀泥。在争执双方双赢的前提下,只能从其他地方不合规定的地方辗转腾挪资源。对于整个团队来说,稳定团结是持续发展的根本保障。
4. 行文思路:正反两方的辩文逻辑都很犀利,尤其是帅嘉谟第一次申文时的4板斧,简直是员工给上级写文章的写作模板。
后记
我在写《显微镜下的大明》的读书笔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如果把它和2017年1月滴滴打车加价事件(文章链接《滴滴天价小费之风有多严重|请用市场逻辑说话》)结合在一起看,或许能看到不少历史的相似处,还真有点意思的。
大家可以试着把滴滴和出租车公司的博弈看成是歙县和五县之争,而相关管理部门则处在徽州府的地位。加价和拒载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普遍存在不重要,这只是个上纲上线的由头。真正的原因是网约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而有关部门只好和稀泥。不知是否你也和我一样,能够意会历史给我们的启发,用另一种思路来看待滴滴加价事件。滴滴无论做得多好都有可能被人诟病,这盘棋唯一的破局之路就是让既得利益者觉得自己的蛋糕没有被人抢走。
作者微信公众号:鲤鱼号的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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