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周卫平长叹了口气,双手随意在身上擦蹭了几下,以便能更稳当地握住刀柄,此刻刀尖转向正对他自己的脖子。
这把刀还是上次陪聂小松去买新围棋的时候顺手买的,老板说这刀很快,他现在认为此言不假。
聂小松也是吧。
周卫平看了眼地上被扎的千疮百孔的人,嘿嘿一笑,用劲把刀向前扎了进去。
棋盘村,顾名思义,长得就像棋盘一样方正,村里街道如同纵横,房屋宛若颗颗棋子,于是这里也理所应当将围棋作为娱乐第一手段,甚至有传说认为这里是棋圣黄龙士的故乡。
周卫平的父亲周浩和聂小松的父亲聂胜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也爱棋于是从小就培养两个孩子,可惜,兄弟俩一起死在了一场车祸中。
周卫平、聂小松两人上小学那会儿,天天有空就聚在操场边上下棋,不止围棋,五子棋、跳棋、象棋他们都比,不管下得怎样,乐趣却是无尽的。
村里人都说这是两个小“棋痴”,也许可能期待着他们未来大有作为,言语间尽是赞美之意。
“棋是世界上最纯粹的东西,”聂小松这么说过,“只想赢。”
周卫平很赞同。
但是仿佛中了邪一样,两人无论怎么倾尽全力,怎么绞尽脑汁,怎么心无旁骛,都永远平局,没有一个人赢过对方。两人为了打破僵局尝试了很多办法,找别的围棋高手学技,研读大量围棋相关的书籍,也都于事无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聂小松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读书,周卫平选择留在家乡帮助母亲分担劳务。
聂小松大学第一年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叫了周卫平出来下棋,他情绪高涨,说是两人要下一整夜才能缓解他多日的心痒。
“在学校我也下,不过卫平,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和你下棋我才最开心!”聂小松说。
周卫平双颊通红,内心激动万分,狠狠拍了拍聂小松的肩。
第二年,聂小松没有回来。
期间周卫平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参加了个小镇棋会,里面有高手也有新人,他跟高手比只有一直被碾压的痛苦和愤怒,与新人比他只有一直支配别人的无聊和烦躁,偶尔遇上些实力相近的,来来回回,输输赢赢,又产生不了全力相拼的快感,似乎只有聂小松才能担当的上一个旗鼓相当又心意相通的对手。
于是他盼啊盼,地里的棉花收完的时候聂小松回来了,那是大学的第三年。同行还有一人,听说是小他一届的学妹,家里在市中心有头有脸,两人正在谈恋爱。
“这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俩注定要下一辈子棋!”聂小松这样向沈曼介绍周卫平,年纪尚轻的沈曼为这样仿佛香港古惑仔电影一般颇具渊源的兄弟情谊倾慕万分,连带着看“土包子”周卫平也顺眼了不少。
沈曼挽着聂小松,柔柔地靠在他肩上,“小松和学校里那些只会耍帅的男生不一样,他下棋的样子安静、认真,我很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亮亮的瞳仁里闪着光,清澈见底。
周卫平淡淡一笑作为回应。
本来两兄弟以为这次假期可以痛快下棋,可惜沈曼陪了几局后觉得确实无聊,扬言要回家,没办法,聂小松只能草草收拾行李带着沈曼出去旅游,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里,棋盘村通往省市的铁路修建完成,外面世界的绚丽如风一般吹进大山,年轻人不再安分于土地,纷纷背上背包远走他乡。
留下来的,成为了“热爱家乡但没有远大志向”的人。
周卫平就是其中之一,他可以下棋的对象从同龄人逐渐变成了老头和小孩,村子里甚至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下棋了,于是他只有停下来,把多余的精力都投入劳作。
他现在也的确需要赚钱,否则女方家的彩礼他无力支付。
某一天,聂小松回来了,和他的妻子一起。
周卫平听聂小松叫她阿丽,那似乎是个哑巴姑娘。
“怎么回来了?”周卫平问他。
聂小松眼神疲惫,将手上的烟点燃,“小曼她爸遇上’打虎’进了监狱,她和她弟弟出国去了。我在外面做生意也出了点事儿,阿丽的哥哥帮了我。”
周卫平听他最后的话像是撕开伤疤一样的艰涩疼痛。
其实周卫平也没好到哪儿去。
蒋玉英选择他也只是因为村子里只剩他一个适龄青年罢了。
很快,尘封多日的棋盘又拿了出来。
“太旧了,重新买一副,”聂小松说,“我顺道再买把刀,家里那把我妈说不好使了。”
新的棋盘似乎就要有新的意义。
聂小松突发奇想,“反正我们一直都平局,不如下个赌注吧,小一点,意思意思赌一下就可以了,过把瘾嘛!”
“好。”周卫平没有赌博过,跃跃欲试。
于是两人的赌注从5块下到10块再到20块,周卫平也逐渐体会到“赌博”的快感,竞争中增加了一份隐秘的刺激。
赌注越来越大。
平局的状况也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高照,知了声不绝于耳。
周卫平拉了拉领口,另一只手不停在耳边扇风,聂小松一边擦拭额角汗珠一边思考如何落子。
蒋玉英喂完猪进门,一如既往对两人“不务正业”的行为表示不屑,眼皮一翻,“周卫平,这么热的天气亏你还能静的下来,上次让你去割猪草也没见你有这个耐心。”
没有人回答她。
“还入迷了,两个半吊子还装棋痴,村子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东西们夸你还当真了!”蒋玉英嗓门越来越高。
聂小松皱了皱眉。
蒋玉英一看更不乐意了,强调越发阴阳怪气,“聂小松,你家那哑巴媳妇骂不了人,你带上周卫平上你家下去呗,在这还得受我气。”
“你!”聂小松气结。
周卫平赶紧出来打圆场,“媳妇儿,我就最后一局,马上完了。小松我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就给我个面子好吧!”
蒋玉英冷哼一声,“你还要面子!”不过似乎也懒得再纠缠,背上柴刀又去了后院。
聂小松依旧忿忿难平,他突然盯着周卫平,“下一次我们换个赌注吧。”
“什么?”
谁输了谁跟自己老婆说离婚。
周卫平一瞬间有些犹豫,蒋玉英虽然泼辣又蛮横,但是照顾自己的母亲照顾家里的事都面面俱到,是个好妻子。
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输给过对方,哪怕一次。
“行啊,那就这样吧。”周卫平说。
他不觉得这个诅咒一样的循环会被打破,只要和以前一样。
那天晚上聂小松回家后不知怎么脑袋里塞满了这件事,想着想着就后悔了,莫名其妙。
或许是这一刻他想到了这两个字可能对阿丽会造成的伤害,对自己会造成的损失。
比十万、二十万的赌注还要让他心悸。
原来棋也会给自己带来损害。
那一晚他失眠了。
几天后,两人换了个地方,挑了块偏僻的地方下棋。
在这之前聂小松已经因为自己的原因借故推了好几次,他又不愿直接说怕惹笑话。
于是最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下着下着,周卫平觉出聂小松的异常来,聂小松劣势明显持续长久,再这样下去输也说不一定。
周卫平不忍,心生退意。
殊不知,对面的聂小松精神涣散,汗水快要浸透后背,冰冷湿漉的指尖捏着黑色棋子有些发抖。
恍惚间,白字落在了最不该落的地方。
两人都愣住了。
聂小松嘴唇嚅动了半天,干涩嘶哑的声音艰难吐出来,“我,卫平,让我悔次棋吧……”
周卫平几乎没有思考就点了头,“可以可以!”
之后也不知是周卫平也神志不清,还是聂小松终于回神,局势又渐渐回归平稳,稳定结局。
两人长舒了一口气,相视一笑,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接下来周卫平突然就开始忙了起来,县里搞机械化农业实验,下放了一批“专家”来指导改革,一时间形形色色的农耕机器挤满村头,作为极少数青壮劳动力,周卫平被评为标兵,不得不起带头作用,学习、练习、传授,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短短两月人就瘦了一大圈。
周卫平不再和聂小松下棋了,蒋玉英脾气却越来越差,抱怨起她的丈夫不关心她也不关心这个家。
周卫平只能敷衍两句,他每天要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身心俱疲,匆匆洗漱完倒上床就睡着,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多日怨恨不得发泄,日积月累终于爆发,那天晚上蒋玉英一脚将正酣睡的周卫平踢下了床。
周卫平的脸毫无保留,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刚醒来时他还晕晕乎乎,等到疼痛汹涌而至他才真正清醒,床上的蒋玉英眼神冷漠,甚至嘴角还有一丝嘲弄的笑容,周卫平感觉胸口骤然多了一把火,烧的滚烫。
两人对视良久,周卫平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抱起了被子就往门外走。
“孬种!”
身后传来蒋玉英不高不低的辱骂。
周卫平将门狠狠摔上。
如果那天我输了就好了。
他突然这样想到,绷紧的牙关隐约可尝到点血腥味,脸涨的很红,眼神阴沉。
第二天一大早周卫平在路边遇到了聂小松。
“后天来我家下棋吧。”周卫平说。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
棋是在聂小松家里下的,阿丽时常进来给两人的茶添水,送上削好的水果,两夫妻偶尔相视一笑,一室春光暖意。
周卫平却想起了沈曼。
一分神,黑子踏进了白字的海洋,即将被汹涌波涛覆盖。
聂小松痛快地答应了周卫平的悔棋。
“一人一次,公平。”聂小松说。
公平吗?
周卫平脑子有点乱。
下一次比棋时周卫平全心全意,出人意料的是,聂小松劣势难回,他不得不放水勉强平局。
那个乱七八糟的赌约已经在上次周卫平悔棋过后就废除了,应该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刚和阿丽看了她哥回来,太累了有点不集中。”聂小松说,似乎不是很在意。
周卫平只能点点头。
回家后,蒋玉英不在,只留了一锅煮玉米。
其实周卫平不喜欢吃玉米,但是他母亲爱吃,蒋玉英也爱吃。
晚上九点多蒋玉英回来了,她今天破天荒穿着自己最喜爱的红色裙子,长发披肩,长期劳作的皮肤依然紧致,厚厚的嘴唇涂了亮晶晶的口红,似乎是胖了些,腰部显得丰盈诱人。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我那些高中同学我怎么想的吗?”
“我后悔啊,我后悔嫁给你个废物!”
车、房、市中心、衣服、包、家务、父母。
周卫平觉得这些词汇就像一张张纸,在他口鼻上层层覆盖几乎让他窒息,几乎而已。
他和聂小松约定好一起报这一次的全国大赛,这是他的梦想。
即将实现梦想的快乐足以掩盖一切的痛苦。
但是。
“我和阿丽要出去旅游,她一直都想出去走走。”聂小松突然说。
“哦……”周卫平难掩失望。
“真对不起啊卫平,比赛只能你一个人去了,不过我会给你加油的,你一定没问题!”
“谢谢。”
两人下了分别前的最后一盘棋。
如果不是聂小松让着周卫平就输了。
“没事,离比赛还早呢。”聂小松鼓励他,字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回家路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周卫平在泥路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在下棋,却感觉不到在下棋了。
一个月后。大赛。
周卫平没有进入最后的选拔。
家里,他和蒋玉英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讲话了,期间蒋玉英频繁地外出,穿着越来越时尚。
周卫平倒算不上太在意,他让母亲照看家务,自己农活时也心不在焉,手中始终拿着不同的棋谱在学习。
“我回家去住了。”
那天早上蒋玉英说。
周卫平点点头,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过。
村子里大家都开始说,周卫平下棋成瘾,连老婆都气走了。如今,在棋盘村里当一名棋痴似乎已经不能再成为一件美谈。
十几天后聂小松终于回来了。
周卫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去找他。
他唯一的挚友。
“虽然蒋玉英嘴上讨嫌了一点,但她平时照顾你妈还是挺上心的,兄弟,不是我说,这件事你做的不太厚道。”聂小松说的同时漫不经心地下了一步棋,周卫平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思考。
周卫平没有回话。
“对了,”聂小松又笑起来,“兄弟,告诉你件喜事,阿丽怀孕了!”
“恭喜!”
“嘿嘿,这真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周卫平这时是衷心为聂小松感到快乐。
然后聂小松似乎没看棋盘就又随意落下一子,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这手跟脑子怎么老是对不上号!”说罢就收了回去重新落一处。
周卫平依旧认真下棋,局势向他这一方偏移的越来越严重。
聂小松有些不高兴,“卫平,你下棋这么认真做什么!”
棋,不就是娱乐嘛!
周卫平突觉胸口一窒,一口气堵在喉咙,一时间憋的头嗡嗡作响,人也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等回过神来聂小松却已收净棋盘。
“走,咱哥俩这么久没见先去喝一杯!”聂小松揽着周卫平的肩,完全没有注意到友人惨白的脸色。
两人一起喝了几两白酒,晕晕乎乎的聂小松开始细数二人的青春回忆,提到了棋,但更多和自己的生活有关。
周卫平安静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回家路上又飘起了毛毛细雨,路灯昏暗。
远远地,周卫平就看见了蒋玉英,以及和她姿态亲密的一个男人。
聂小松还在不停说着阿丽和他的幸福生活。
“还好没选沈曼,这个大小姐是真难伺候,当初还老打扰我俩下棋!”
这一刻聂小松似乎又把棋看得十分重要了。
周卫平深深看了他一眼。
雨并不大。
但这一刻,却像洪水一般倾盆而下砸进他心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淹死了,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不能思考。
他一直跟着聂小松回了他家。
然后拿起刀在聂小松身上扎了二十几下。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记不清了。
不晓得是不是很痛,真是对不住了。
周卫平感觉血涌进了气管、肺里,他艰难地咳了几声,吐出一些凝固的血块,最后血液还是将他的呼吸道完全堵塞,他真正地“淹死”了。
后来棋盘村的人谈起这件趣事都说,周卫平是真的下棋下疯了,说他因为输给了聂小松一气之下就杀了他,也说可能是周卫平没有在大赛上得奖心存怨念然后爆发。
棋痴!
大家说的时候,无一例外,皆是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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