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时代

上世纪80年代，我所在的小山村，是一个贫穷、落后、长年点煤油灯的地方。生活物资长期匮乏，尤其是肉对我们来说是奢侈品，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的家庭算是已奔小康，一般的家庭半年能沾点油荤就很感激上苍的垂怜了。

童年的我，没有一个布娃娃、没有一样玩具、也没有一本像样的儿童故事书。只有同院的四五个同龄的伙伴、成群的鸡鸭、看见你可亲地摇尾巴的狗，清澈见底的小河、绿油油的山坡。不过，农村娃自会发明了有特色的玩法，比如说在插秧的田埂上飞奔、种菜的土里掏蚯蚓和在屋后成荫的竹林间捉蜻蜓等等，这样的游戏很多，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们家原来有一只乖巧听话的黑狗，被想吃狗肉的的人下了毒药。临死前黑狗围着我们家的房子不停地转圈，就像去西藏的那些虔诚的人围绕神山冈仁波齐转圈。据说这样可以洗去你所有的罪孽，转一次只是洗去你今生所有的罪孽。如果要洗去所有生命的轮回中的罪孽你还需要更多的奉献。于是转113次山，你不仅可以洗去所有的罪孽，而且还可以立即拿到一张通往天堂的车票。我想，我们家的黑狗围着自家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定是对我们的恋恋不舍的一种表达，同时也在替那些毒死它的人恕罪，拿到了一张通往天堂的票吧！

抓来一只刚出生的狗宝宝，被我当着布娃娃放在我睡的摇篮里不停地摇晃，就像大人们爱自己的宝宝那般温柔。但是这只可怜的、倍受折磨的狗宝宝，不久以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我伤心极了，我是那么爱它呀！想不到本是对它的爱最后却变成了害！

村里的大部分村民一生的活动空间也不会超出方圆二十里，所以，我们那里是一个消息闭塞的山村。如果有人从远方回来，在我们眼里，他一定是非常了不起、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喜欢围着听他讲外面的经历见闻，那简直是天堂。于是，在我们孩子的心中，各自有一番想像，促使我们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在我的心里，外面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有肉吃，有鲜艳的衣服穿，有精致玩具玩以及有趣的书看的世界。

那时，谁拥有电视机，谁就是权贵阶层谁就是富豪人家，统治着街坊邻居以及方圆几里的老百姓每个夜晚的娱乐生活。

我七八岁的时候，跟随我的亲姐姐和同院子的其他姐姐组成的一个活动团体，天刚黑就带上火把，长途跋涉到四里开外的一个院子里看电视。那里仅有的一台电视机是院子里所有人出资购得的公共财产，所以，电视今天东家明天西家地轮流保管。那一天，保管电视的那家仿佛一夜之间从赤贫变成万元户，经济指数直线上升，其权威和骄傲是不言而语的。电视被摆在一个比较高的平台上，方便更多的人能看到。通常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院子俨然成了一个天然的露天超级影院，里面装满了黑压压的观众。我们远道而去的旅客只能站在后面，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使劲朝前面脑袋缝儿里瞧。我站在人群后，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屁股。所以，要想看见电视，我只能另辟蹊径----爬到别人家的磨盘上远远地眺望。电视是最老式的那种黑白电视机，我永远也想像不出电视里为什么会有人在动，难道电视后面有真人正在演戏？我曾绕到电视背后去核实过到底有没有人？

那时正在热播西游记，印象深刻的是《三打白骨精》的那一集。白骨精一出场，我眼睛都绿了：美得惊为天人啊！在现实生活中，我所见全是一心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的那种质朴敦厚的脸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妖娆的人。单凭我这颗小脑袋怎么也想不通，像仙女一样的姐姐竟然是妖精！想要吃唐僧这样恐怖的想法？！

这个团体除了固定在一个点看电视，还会四处奔波去看电影。电影是大安镇组织下乡放电影的文化活动。地点不是固定的，有些很远，为了看一场电影，真的是非常非常辛苦！电影的主题大部分是有关共产党革命的内容。有一晚，看到江姐戴着沉重的镣铐被坏人押上刑场，英勇就义了。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怕被别人笑话，跑一边痛哭了一场。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一扇扇万花筒的大门打开了，我看到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这给了我贫瘠的精神一些抚慰。

后来，离我们稍近一点的一个院子里通了电。有一户人家在外面赚了大钱，买了一台拥有独立主权的电视。巧得很的是，那家的最小的女儿竟是我的同班同学，有了这层关系，我就能享受“看电视有板登坐”的VIP待遇了。头天晚上看的电视饕餮大餐，等至第二天晨读前大家再来共同消化一番。一个人说，旁边还有人添油加醋，简直比电视剧本身还要精彩。在我们心里，坏人那是样的坏，我们诅咒他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好人是那样的好，心地善良赛过观世音菩萨。看到电视里的洋人------大人说是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流氓行为，让我们气得咬牙切齿，真想变成一位拥有绝世武功的大侠去把欺负中国人的洋人打得落花流水。不过，铁骨铮铮的霍元甲帮我们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他是我们心中的真正的英雄。我们也因此变得忧国忧民起来。

有一天，我的那位同学骄傲地说：

“我家换彩电了！”

“啥是彩电？”

“就是有颜色的电视！”

几天以后，我见识了她家的彩电。它的屏幕被蒙上一层彩色塑料纸，上中下分别是红黄蓝三色。那段时间，我心目中的港星，脸蛋永远是红的，上衣永远是黄的，下装永远是蓝的。

转眼间到了小学六年级。

有一天，我下午放学回到家，惊骇地发现我们家也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了！一问才知，是在外面闯荡的哥哥买的一台二手电视机。这突入其来的好事让我狂喜不已。不过，我们那里没有通电，电视剧如何放出来呢？再仔细一看，电视机旁放着一台沉默的机器，被告之为蓄电池，可以把电存在里面，然后再接上电视机就可以看电视了。从此，我结束了在外奔波的日子，可以自豪地、心满意足在坐着自家的板凳看自家的电视了。唯一感到辛苦的是，每隔几天，就要提着这近十七八斤重的蓄电池往返于三里外的一家亲戚去充电。

只要得空闲，我不放过任何节目。童安格那磁性的声音让我为之陶醉，他那刮得发青的干净的脸蛋让我心跳不已。他就是我的偶像。外国片也是我的最爱，不过，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剧中的老外都会说中文？当时觉得中国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连老外都说中文呢！后来才知有“配音”这一说。

一年以后上初中，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虽然我们那里也通了电，但电视基本远离了我的生活。

后来仿佛一夜之间，我们村里的青年男女一下子消失了。终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我们这个小山村里来了，禁锢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外出的人汇成一股人潮深圳广东一带涌去，包括我的亲哥哥和亲姐姐。据说，那里遍地是金子，就差你伸手去捡啦！

慢慢地，这些有孝心的孩子省吃俭用、源源不断地把钱寄回来，电视机在农村已经成为大众消费品。没过几年，真正的彩电正式粉墨登场进入我们的家门。而我也进入了县城的一家中学念高中，进入了多彩缤纷的空间，来到了一个多元化的时代，那个黑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我认为这世界就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就像黑白电视机一样。好人就是绝对一辈子的全身都是优点的好人，坏人总是名副其实的坏人，连长得丑也是坏造成的。其实，多年以后，我知道了，人性不是我相像中的那样简单到黑白泾渭分明，它是一个好复杂的多面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