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罪，你又何尝无辜。驴得水。

他们有罪，你又何尝无辜。驴得水。

驴得水，是一头驴的名字。

在不知道哪一个省市的哪一个县城角落里的不知名的大山中的某一个旮旯里，有一所三民小学。

这所学校穷得连正儿八经的教室都没有，校长老师学生通通窝在一间荒废了的雨神庙里。幸亏他们人丁不旺，老师只有三个，学生只有六个，加上校长和他女儿，也才十一个人。

雨神庙之所以荒废掉了，大概是因为实在怎么求神拜佛也求不出来半滴雨，老百姓渐渐地也就作罢了。

生活在一个旱得连雨神都被抛弃的地方，他们得走二十里山路才能打到水。

驴得水，是他们最重要的劳动力。二十里山路，它驮着他们不知走了多少遍。

过的是苦日子。

但他们心里不苦。孙校长，一曼，裴魁山，铁男，佳佳。几个逗逼整日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滑稽又欢快，整得那穷乡僻壤都变成了个山青水秀的可爱地方。

驴得水，还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不存在的人。

三民学校实在是太穷了，教育部又不肯拨款养驴，孙校长只好动了个歪脑筋，谎称驴得水是三民小学的英语老师吕得水，骗到了教育部每个月一份的教师工资。

这件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小谎，他们骗的那点钱，还不如教育部拔下的一根毛粗。往大了说，是亏空公款，贪污腐败。

可大可小的事情，最让人不安，因为拿不准是谁来处理，到底会有个怎样的后果。风平浪静的时候，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骗下去。一旦有败露的迹象，便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仿若犯的是滔天大罪，人人自危，想方设法兜住自己捅出的篓子。

一开始，我也认为他们不过是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们。换作是我，应该也不会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

但，没有人知道命运有多残酷，没有人知道哪一步错棋会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01. 孙校长。

过去的他应该是一个温和敦厚的老师，醉心于教育事业，遵循有教无类的原则，对谁都谆谆教导，不放弃一个学生，甚至不放弃一个老师。

所以在他离开学校之后，身边仍然跟着几个人。几个被放逐的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跟着这个为数不多的肯给他们些许温暖和宽容的人，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一直走，走到了这个山沟沟的破庙里。

他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每个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能接受教育，希望有教无类，希望人人都能读书改变命运。

所以他在一无所有的穷乡僻壤搞起了农村教育事业，再苦，也不放弃。

跟着他的几个无处可去的人，虽然有点吊儿郎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也没什么立场嫌弃，也就通通都成了三民小学的老师，同他一起为他崇高的梦想奋斗。

团结，乐观，奋斗。是他们的口号。一有啥事需要他们聚聚气的时候，他们都会喊这句口号。

四只手叠在一起，孙校长的放在最下面，手心向上，托着另外三只手。这样地相互加油。

他是个很好的人，可他如果一直都这样好，这部电影就很俗气了。

其实，他伟大，也自私。

那时战火纷飞兵荒马乱，贫苦人民对于知识与命运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形成定式思维，国民党内部腐朽晦暗，做人做事的通行证要么是钱要么权，谁要同他谈清明高远的理想呢？

一个无法光明正大实现理想的时代，是可悲的。

他不幸生于这样的时代。

可他没有察觉，硬生生用双手将时代的可悲人为地刻进每一个相信他的人的命运里。

本来只是应付考察，谁知歪打正着得了一笔资助。好不容易靠着这笔资助能让大家伙的日子好过一些，能设置奖学金吸引多一些学生，谁知出钱资助的人要来参观。事情牵扯到了从中中饱私囊的特派员，他们这群人再想退出，就难了。一个谎接着一个谎，没完没了，越陷越深。

他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所以他急中生智让铜匠假扮吕得水，默许了一曼的美人计，剪了一曼的头发，求自己的女儿与铜匠举行了婚礼。

所以，他将事情推进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死胡同。

每一次，低头低得最快认错认得最诚恳的都是他，一段剖白让有异议的人不得不同他站在一条战线，虽然我清楚他的确希望当个农村教育家，但这种以退为进的绑架他人价值观的做法，实在不敢苟同。

这就是他的为人师表吗？

做人的原则与道德都可以舍弃，这些都被看作是小节，那还有什么能称之为大事呢？

他最在乎的，由始至终都是他的梦想。

女儿可以填进去，他人的、自己的尊严也可以填进去，只要他的梦想还好好的。

谁都拥有梦想，谁又能比谁更高贵呢？

他安慰大家，这不过是圆梦路上的一个劫难，过去了就好。

他不懂，渡劫渡的是自己，不是不择手段粉饰太平。错了就是错了，再高贵的目的，也不会是完满的解释。我并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他该如何获得他想要的成功，但至少明白他不当做什么以维护身为师长的尊严。

过去不会过去，一切都已经不复从前了。

02. 张一曼。

我很喜欢她，因为她的笑容很动人。

却一直未曾理解她。

她似乎不属于那片贫瘠的土地，时髦的卷发，优雅的旗袍，干净的指尖，口中哼唱的曲子，从头到脚，是上海摩登女郎的做派。

但她的心在。缝缝补补，剪发做饭，哪一样她都笑眯眯地做着。第一次特派员来视察，所有人心里都没底，裴魁山巴巴地帮她安排后路讨好她，她一口回绝，不想和裴魁山过，也不想离开这个穷乡僻壤。

穷，但她自由而快乐。她心满意足。

孙校长硬是留下铜匠，让他假扮吕得水。这个计策因为某些情色的原因，她很是赞同，乐呵呵地开始与铜匠眉来眼去。后来只差一张照片就大功告成的时候，她立马豪气地挺身而出，搞定铜匠，顺利骗走特派员骗来一大票赞助。

似乎孙校长很清楚，她是惯会使美人计的。对于她的过去，知道的人都三缄其口，但言语中似乎在说，她是个在男女关系上比较复杂的人。她自己也在铜匠老婆找上门之后，对大家说，这种场面她见多了。

这种为了男人丢尽风度撕破脸皮的场面见多了，她一说这句话，也就能理解裴魁山那句“别人都说你放荡”是什么意思了。

在特派员细数他们几个人的所谓污点时，她嬉皮笑脸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我没有污点呀。不知道她将之前的现在的一段段关系看作是什么，她颇像风流客，欢天喜地地到处勾搭四处留情，却又似乎没有喜欢上谁。

不晓得这种做法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自在，但无论如何，在对待铜匠的事情上，她做错了。

她不是一个会识人的女人，她没有那么聪明。所以呀，招的都是烂桃花。裴魁山居高临下始终觉得比她高一等尝不了失败的滋味，铜匠得理不饶人心思重野心大，还有之前的一些不为观众所知的男人，都逼得她越走越无奈，越走越无法回头。

最后一个男人，最后一次错误，要了她的命。

是她先伤了铜匠的心，有一些的确应当由她来受，例如心里的难过，例如言语的攻击。

可后来，一切都失控了，裴魁山的话成了密密麻麻的箭，扎得她千疮百孔。还有孙校长手里的剪刀，毫不留情地绞了她一头长发。

她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最信任的孙校长就站在她身后，那时她还不知道孙校长和铜匠的心有多狠，她还只知道自己赔上良心赔上尊严只为了一个梦，一个她在最无助伤心的时刻会流着泪笑着幻想的梦。

大家穿着她亲手做的衣服，喜气洋洋精神奕奕地笑着拍照。学校是孙校长的梦，而他们，是她的梦。她想和大家在一起，开心地过日子。平凡简单得有些许卑微的梦。

那么美的卷发，全都零零碎碎断在地上，成了一堆死气沉沉的垃圾。

从那一刻起，她的梦想，也成了一堆死气沉沉的垃圾。

头发被剪了可以再长回来，失去了做梦的勇气，又该找哪个讨回来呢？

那个穷乡僻壤并不是世外桃源，她无法自由自在，他们谁都无法随心而为。他们光明正大实现不了梦想，旁门左道还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

看到被剪发的一曼，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身处于某个吃人不吐骨时代，面对一些失控的人们，或许就是她们背负的原罪。

她想要爱情，却又喜滋滋地将情爱作为工具。

她憧憬婚礼，却又一直漂泊心无所依。

在这部电影里，看不太到一曼的过去，有很多事情，谈不上理解，谈不上指责，只有同情。

这样也好，我并不想成为对她某个行为妄下判词的，将笑容从她脸上扯下来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

03. 铁匠。

电影的前半段，他是一个受害者。

那时候，他只是山里面灰头土脸的铜匠，操着一口山间土话，唱着星星月亮日月山河，唱着缠绵悱恻爱如骨髓，却是从来没有走出过贫穷，从来不知道知识为何物，从来没尝过情爱。

他全然不懂那群城里来的人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憨厚得像个傻子，孙校长借他过河，他便懵懵懂懂地答应了，没有想到自己有重要，也没有想过孙校长一行人会把他这座桥给拆了。

他爱上了一曼，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雅美丽又善良爱笑的的女人，或者说，从前他并不太知道女人除了会生孩子之外，同男人还有什么区别。

两天时间，就像他的一场梦。美轮美奂，却不长久。

被利用完的他，不知道自己为孙校长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利益，他们一个字也不跟他说就把他打发了，孙校长他们一个月多了三万法币，而他只得了几本旧书和一曼随手剪下的一缕头发。

他一无所有，秋高气爽风干物燥，他只能唱出满腔衷情，与一曼道个离别。

这应该是他们两人，最美好的时刻。

情爱这种事情，一头一尾最是勾人，要么是人生只如初见，要么是情深似海往事如烟，来得浓烈，走得潇洒，多么如意。

只可惜，他与一曼的爱情没有这么美好。

“你在我心里就是个牲口。”

再见面时，他爱的人，字字掷地有声地同他讲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梦，也没有了。

他扔掉了陪伴他两个月的一缕头发。日日夜夜拿在手里反复抚摸，倾注了他所有思念与决心的念想之物，他扔掉了。

后来，他再也不是铜匠了。

他说他是吕得水。

看到盛气凌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他，觉得很是恐惧。

他的心里可能住着一条蛇，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冬眠，他看过更大的世界发现做人的好处之后，热血沸腾，那条蛇便也活络了起来，将他的心啃得干净。

之前怎么没发现呢，他贪婪，记仇，残忍，自私。

没有人告诉他，愤怒与报复，是天性，他即便不学，也懂。宽恕与放下，才是能力，可惜没有人教过他。

不可思议的中国。

不可思议的人类。

荒诞便是了。

……

在看完这部电影的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撼动所有神经地深入骨髓地意识到，谁都有自己的梦想，但要一路问心无愧地走过，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是一份多么卓越的成就。

我不敢说这样的话。

但心里想到一个小傻子，他或许有资格说，我光明坦荡，无愧于人无愧于己，一身磊落到尽头，无需旁个不三不四的小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