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来我的口头表达能力低于常人,二来我属于比沉闷的人还沉闷30%的性格,三来这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尽管如此,此刻我还是决定竭尽所能地向可爱的Grace解释她想要知道的事——我是怎样成为送梦人的。
一旦我试图运转大脑,才发觉我的脑袋很空。一些零件不翼而飞,仍旧坚守岗位的大多滞涩在那儿,显得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Grace就将视线转开,表面上避免了我的一场尴尬。我们并肩坐在她家的地板上,背靠着床,面前的落地窗外展开来的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夜。
我只有小心翼翼地让大脑处于低速运转,终于,卡顿现象有所缓解。我向她解释:
“那时因为雾霾有好几天都看不到楼群的轮廓。我和我的师傅——一个有些谢顶的表面和蔼的中年男人——居高临下地处在一个我们可以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到我们的地方。
“师傅说:‘他们同处在一个庞大的城市系统里,在里面共同呼吸污浊的空气,他们患难与共。而城市不姑息小人物,城市里的小人物们彼此也不互相姑息。他们互相试 探,小心翼翼,把欲望当作梦想,求之不得又弃之不舍,于是寤寐辗转,魂不守舍。再于是,就有了我们,补偿被他们睡去的1/3生命,还他们做梦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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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外表鲜亮的海滨小城。无论大小城市都像一套套臃肿的机器组,无数的程序终日运转不止。你我时刻身处其中,画地为牢。我的任务是穿梭在城市间为客人送上 他们定制的美梦。在别人熟睡的时候,我是醒的。我总是在别人睡着的时候,在黑暗中一边听着城市的运转一边想象他们的梦境……
客人熟睡时是我最觉孤独的时候。所有人都睡了唯我独醒是我的梦魇之一。那感觉就像,其他人都成了僵尸只有我还正常。那让我feel so lonely。
我对这城已足够熟悉。从北口出站后天已黑得透彻。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先坐一段公交,再步行到她所在的小区。订单显示,她叫Grace。说明来意,保安放行。
突然想起,我在火车上是做了个梦,梦见我去参加曾经最恨的那个房东的葬礼,那也是我迄今为止在这世上唯一恨他不死的人。那是个肥头大耳举止分裂的本地人,把 两室中的一间小屋租给了我和当时的女友,那时毕业后的我刚刚得到第一份工作,到最后退租时他死活扣下了当时对我们至关重要的300元押金。他的老婆离开了 他,另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跟他一起住,他对待那女人的小女孩很差,也打她,好像那女人跟他还只是同居而未登记结婚;不过那女人倒是挺好的人(至少表面上), 我们叫他大姐……
门从里面打开。Grace站在门里,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
“你好,我是送梦人,为你送上你的梦境”。
“晚上好。”她笑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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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暗,当我察觉再走就要出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从背后叫住我。四周的阴影呈猩红色,红得让人发慌;空气窒闷,充斥着霉味。但我想背后的她一定很美,不过她对自己的美毫无概念,可贵之处正在于此,或者说,这种无知惹人不胜怜惜。
她问我,你是要送东西给什么人吧?我说是。她问:你要把它要送给谁呢?我说一时竟想不起了。她再问,那不如送给我如何?我陷入踌躇,我清楚她并非我的客人,也知道她并不是真心需要它,可是反过来想,这不是比那些痴心又贪心的渴求来得更动人么!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丝毫不美的话,任凭天诛地灭我也不会为她多做片刻停留。
“这个梦境其实是测试。如果我在梦里回头就不会得到录用了。”我说。
“幸好你没有回头,对么?”Grace说。
我点头。她使我想起(500) Days of Summer里面的Rachel。当时电影里的Chloë Grace Moretz差不多就是她现在这年纪吧。
不过我渐渐感到来自Grace的目光的关注度在下降,她的心里似乎萦绕着别的一些不愿被人察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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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由BJ开往DL的F64次列车就要起飞了,请各位旅客朋友们带好随身物品到指定检票口检票进站……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送梦人,为你送上你所向往的梦境。
可能在车上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没有。不管怎样,此刻我已到达。
一根根烟囱耸立在各种成分齐杂的雾霾之中,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戴着防毒面具。我用耳机听着 The Cranberries的Zombie,此刻的我在火葬场。
死去的人不论生前是好是坏在此刻我都愿意宽容地看待,但活着的人们不管放声恸哭还是表面平淡反倒让我心情沉重,因为此刻的他们脆弱到不得不以各种表面是慰籍死者的方式来安慰自己。
由于公共吊唁厅人满为患,一切只能草草收场。大姐看起来极度虚弱,所以由其他亲友代劳随着司仪的振振有词擦拭他的面部和手脚。经过遗体美容的他不像他自己到 让我觉得躺在面前的另有其人。他的遗体不像他这点多少让我有点火大。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恨过的人。所以这样的解脱未免便宜了他,或者说,对他而言怎样的惩罚都不够充分。
我 还是和大姐做了肤浅的交谈,在目睹他的死相时她的面部并没有扭曲到多么剧烈的程度。我和她并无仇怨。我不恨她,但我想她不会不知道我恨着她的男人。甚至她 也没爱过他吧,我想。我不愿继续想下去,因为再想就难免同情他了,而且我也不想和她多说了,和那么个遭人恨的男人在一起说明她不是愚蠢就是软弱。
这就是我在火车上的梦。我醒来,车厢内空气很不新鲜。有人张着大嘴睡着。远处一个男人对他的小孩说:
“在我小的时候,火车都是在地上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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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醒在造梦车间。车间没有一扇窗,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嵌入在高得离谱的天井中的一排排的日光灯把这里弄得如同两个太阳的白昼,灯下,坐得整齐划一的造梦人无声的工作着,也有的人在其间不知所谓地无声走动着。真不忍心打搅他们,除非我有办法把这里炸得稀巴烂。
其它事都好说,我得先去抽一根烟,因为此刻我的嘴里已经散发下水道的气味了。(我还希望吸完烟的我能得到一杯白开水来喝,那是我的习惯。)
“这还是一个梦?”
“对。”我说,“‘造梦人原来大多是做Game designer的。’师傅曾这样对我说。”
“那你的入职培训也是在梦境中?”Grace问。
“这——当然不是。”我答得有所迟疑。
我们处在29层高的楼上。Grace似乎已跟她的心事缠斗已久,而显露一丝疲态。我曾几次试图探究她心事的端倪,但终于徒劳无功。
“我入职以来就没有看见过阳光了。这也不错,夜晚比白天更让人平静。不过我想,相比送梦人,称我们为守梦人会更贴切,因为我会守护你做梦的全程。好了,现在你可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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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 先,你要按你的习惯做好睡前的一切准备,然后喝下我们预先为你准备的一杯水,它会使你免受打扰。我会把机器跟你连接,并全程监看你的脑电波;你会在事先约 定的时间醒来,如有突发情况我会及时叫醒你。在你醒后的半小时内,你会感到四肢软弱无力,之后就会恢复如常。”师傅曾对我说:“你要牢记这段话,在他们入 睡前先说给他们。”
我问:“我该怎么叫醒他们?”
师傅:“黄色的钮是提醒,红色的钮是叫醒。在梦中梦的结构里,红色按钮可以将他们从基本梦境中叫醒,就是最外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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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楼上,29层。对面楼的未熄灯的窗口和楼体上的航空警示灯提醒着我所在的高度。感觉上此刻我和夜之间并没有一种叫做玻璃的物质作为隔膜。
此刻Grace已睡下,脑波的浮动在安全范围。我久久地望着斑斑点点的窗户想象里面的人生,同时我真担心她醒不过来(这是我的梦魇之二,如果真的发生,势必很难处理)。她正梦见什么,她的讳莫如深的心事是什么呢?我知道我将永远得不到解答……
不过,这有些不对。我知道这还是梦,因为眼前的她的睡脸有时是她本人,有时是那个大姐的可怜女儿,有时是全然另外的人。
无论如何,我将为你送上你所向往的梦境,我是一个普通而孤独的送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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