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只邂逅过的小猫,是我写过的为数不多的非虚构的文字。
那时我上初中,是个夏秋季节,我正预备第二次搬家。传说政府要把那一片的楼统统拆掉,我还记得那一阵大搞整顿,街上每天乌烟瘴气,拓宽了马路,加宽机动车道缩窄非机动车道,捣毁公园墙等等……
我要说的是猫。那时我住六楼,是顶层。家人们在收拾。其时楼里其他人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很空,感觉上似乎整栋楼都空了。有的大门只剩下门框,像是饥饿人的嘴。我是在五至六楼的楼梯转弯处看见它的,它当时就在那些被弃置的垃圾和废物中间,它从木板底下探着头,周围是大水缸、坏家具破被褥、最常见的不可降解塑料袋和各种不可思议之物(邻居们整理时为了图省事,有时就把不要的东西就近堆在那里,最奇怪的还有不知从哪儿敲下来的砖——平时无所知觉,人们的生活中竟有那么多无用的东西)。眼前真是一片狼藉,不过倒没什么异味,但是一切都充满着行将毁灭、化为乌有的颓丧气氛。
我那时就想,不论在拆楼以后出生在那一带的孩子,还是一两年后走过那一带的外地或本地的陌生人,都不会知道原来在那里曾有几百户人生活过,他们全都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我甚至认为)只在死后被少数互相认识的亲友怀念——我想,世上的确有太多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事,他们尽管都曾是鲜活而真实的,但很久以后就没有证据与意义了,他们从未能够对别人的生活构成影响或把好处播给不相干的什么人,他们的存在只对他们自己与少数的一些相关的人负责,他们随波逐流,然后永远死去,不被他人认识和记住——想想都觉得无望和悲哀。
还是说那只小猫。开始时我只看到它的脑袋。家里的其余人在房间里收拾,我则不知为什么溜到了楼道里面,就那样看到了它。那是种纯粹而结实的偶然,那堆废物是那样乱七八糟,但我的的确确第一眼就发现了它。我最开始还以为它是儿童的毛绒玩具(它真的非常像,尤其在当时那种情况),已经很旧了的做工幼稚的那种。
但我很快意识到它是只真的活生生的小猫。
它是只小白猫。它的毛很脏很疏。它很瘦,它的年龄一定非常小,因为它的体型非常小,整体的的比例很“幼儿”。它大概才只有几周大。
我只是看着它,就原地站在那里。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就这样过了很久。我们彼此都有点戒备和不知所措(它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还不走吧)。它的那张小脸,我至今还模糊地记得,其实无非是千篇一律的长相。所有动物对当时的我而言都概莫能外,我真的不了解它们的感情,并且辨别不出它们面貌的差异。
很久之后我们仍是那样相互看着。我就是这样,在不知怎么办是好的时候总是倾向于观望。我当然并不想去抱它,绝对不想,我害怕那样(我一直都很怕动物,无论大小)。但是同时我也不想走开,它吸引着我的注意,尽管我说不清为什么;我并没有主动做什么,然而就像很多事那样,我不促进或鼓励事物的进展,但事物自动向我“进展”而来:那猫就在这时采取了行动,它突然灵巧的钻出垃圾堆站在了上面,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它正预备扑向我。
如果它真的扑向我,那无非有两个结果,若说它是因为想和我亲近一下则那种可能性简直是微乎其微。事实上我们都站着,我高它矮,它不可能威胁到我,但我还是警惕着,的确万分警惕——我对动物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什么事最好还是要想到最坏的情况。
接着它飞快地蹿了上去,我都不知道它是怎么经过了我而上了楼梯。在那之前的一秒钟我已经和它剑拔弩张了,而我只要一紧张就会做出笨拙荒唐的傻事。大概我觉得自己不能示弱,就向前迈了半步(大概是,我记不清了),那已经是我身上的勇敢的终极体现——这肯定非常可笑和愚蠢,幸好当时没有第三者在场,不过无论如何,等我回过头去时它早已不见了。它速度飞快,像是身上装有推射器。我琢磨它是害怕了还是愤怒了?更像是前者。我们(我和它)似乎都被对方吓到了,可我无心那样,我并不想让它觉得危险,我想让它明白我是友好的(我甚至比它都害怕)。我又呆愣了一会儿。
在我回屋之后我竟然又看到它了。在我们那楼里,每个楼层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大门”,每个大门里各住着两家人;两户共用一个卫生间;每户有两间屋一个阳台一间厨房,没有客厅。我当时的家是接近大门的那一户,而走廊紧里面那间已长期没有人住;厨房在我家外屋房门的对面;进大门后有一条两家共用的走廊。我就是在走廊拐角处我家的鞋架边再次发现了它(后来据正在收拾屋子的家人说,它还是被先从阳台赶出来的,可见在我呆愣的时候它曾顺着敞开的门一路狂奔进了阳台)。
我的出现吓了它一跳。它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更令我吃惊不已:它竟然在走廊里折返跑。若不是亲眼所见你肯定无法想像,它那么小却那么快,只在不过两三米的距离间,在漆着红漆的水泥地上辗转自如。它甚至是在跳,越转越快,且始终把脸面向我。它简直疯了一样地来回狂跑,真不得了。可我又干了同上次一模一样的傻事——又莫名其妙的向前迈了半步——我当时已到了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地步,而它尖利的“喵呜”一声叫,第二次冲到屋里。
我随后赶到。它看到我后再次逃掉,先进了里屋,我跟进,我刚进去它又出来,进了厨房。它进了灶台的下面,那里面已经空了,原来的锅碗瓢盆已被收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堵住门口,一点点挨近它,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前进。它四肢抓着里面的煤气管道,悬空着倒挂在上面,那样子既叫人心痒又叫人心疼。我慢慢蹲下去,缓缓地无比小心地挨近,想跟它和解,消除误会求得原谅:我真的那么希望。但我真的是不懂它的心理,我当时甚至微笑着对它(一只小猫)做了和善友好的表情以盼望缓和它那颗小小的头脑里的戒心和敌视。而结果不言而喻:它冲我诡异的一咧嘴,留给我一个锋芒凌厉的眼神,只用千分之一秒就轻易逃出了我的严密防守。我还只是呆愣着。我才意识到,由始至终它的毛是那样脏,爪子那么长和尖利。
这就是我要说的那只小猫,它的性情犹如山风野火。它的身世背景(据说它有可能是隔壁楼X老太的家猫的后代)它的生活方式与状态我都一无所知——它究竟何以为生的呢?现在那些楼都又归于尘土去等待轮回,新楼建成已久了,那么它呢?它的家是否也已被毁并且没有得到政府赔偿金?作为猫它的一生是多么容易被注定飘荡,对此它又作何感想?它还活着吗,还是动工时因为人的不慎而导致幼小的生命葬身于废墟?如若不然它是否仍然记得我?是否明白了我当时对它的心情呢?
我想说对我而言它永远是当时那样子的流浪的小猫,是这世上唯一永远的谜一般的小猫,甚至是对我与这世界的挫败关系的一个隐喻……可我至今还没有破译那其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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