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游兮》

      我无数次向往过远游，“远游无处不销魂”，在我能够行走的范围中常去走，去拍摄，远行何方，抬脚一走就是，从来只是时间和心情的问题。但是我却不知道，冥冥中的打击来得极为残酷和血腥，我会在人生的某一天失去走路的资格。

    7年前去做脑瘤手术的路上，遭遇惨烈车祸，熬过极度痛苦的手术后，我半人半鬼，从地狱爬回人间，拄着双拐学习走路、坐轮椅，虚弱地话都说不连贯，被人称为老奶奶。我柱拐吃力挪行的痛苦中，盯着一双双在路上，或快或慢健步挪动的腿脚羡慕至极，深觉能够正常走路，双脚穿行大地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特别后悔，在我能够正常走路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远游？！我是不是已经被冥冥中的神剥夺了这个幸福？而三个月后头剧疼日夜不止，不得不拄杖入院开颅手术，此刻左眼已经完全失明。

      在七年前，我每年回家的时候，车行山谷中，有一片巨大的湖，四周山谷凌厉，湖中一个小岛上摇荡着一棵孤树。有时阳光把整个山谷笼在半明半暗的寂静中……湖水一半浓碧一半暖澄；列车疾速让静蓝的天空和魔法城堡的云朵在一瞬即逝中。我一直在想象山谷中村庄的日子，我一直在想象如果我能够有一天走到这里旅行……去看崖上的孤烟，谷中吃草的小小白羊，这个理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长着……

      但脑瘤以及瞬间车祸改变了我的后半生，我再不可能去远游。我恐惧冥冥中有复仇者追杀我，不然为什么恰好走错路遇到断腿车祸？难道十岁那年和我做游戏而故意把我头部摔伤的陌生孩子们是前世伪装的杀手？难道28年的头痛还不够受，复仇者狰狞得雪上加霜，脑瘤手术还不够凶狠，再送我断腿四截的酷刑！如此还嫌不够过瘾，让我彻底破产无家！我的现实变成了术后漫长时间里的漂泊挣扎。没有亲身体会过从头到脚六次大手术的人，不会知道我受到体能和脏器的巨大破坏损耗的感觉。脑瘤术后我长期被激素维持一种正常，又长期被激素损耗另一种正常。我是能够走路了，但要继续忍受一步一拐，一步一痛的刑罚，车祸的悲惨记忆没有远去，而是藏在一步一咧嘴的疼痛中。又过两年，我能够取掉小腿钢条走路了，但大腿钢条至今还在，因为脑瘤服激素造成骨质疏松不能手术，于是我仍然不能像正常人那么轻快走路，而且视力损毁无法修复，记忆力也出现了倒退，我再也不能长时间坐在电脑前，于是我所努力用心的设计师的职业理想完全放弃……远游，像天上的星星明亮闪光，遥不可及。

        我之所以想起这七年的种种悲苦艰难，是因为我昨天下午受到突如其来的巨大推动力，一个好朋友恰到好处，用她的热情生命力感染我，让我完成了一次梦想的远游，一次2018年的精彩事件，让我意识到，远游不是梦想，而是拔脚就走的魄力和行动！

      昨天下午三点与子游看电影《你好之华》后，子游毫不犹豫地选择走着回。我到这个城七年，第一次搬家穿越半个城，还不知道多远，记得闺女每次骑车回家都要一个多小时。我被子游的勇敢和大胆吓一跳，勇气不足地想：“我们会不会走到半夜，我能走得动吗？”

      子游早已修炼成步行侠，双腿双脚极匀称健美，话说完拔脚就走，我跟着她亦步亦趋，来不及细看街景，此刻行走是第一要紧。我直走得腿软脚酸，才走到物美大超市中间，我喘气停下来，她抓过我的鼓鼓小背包，替我背到自己胸前，我才走得稍微利落。行路中，子游笑说她有一次在京贸批发市场买了菜俩手提着沉甸甸走回去，和今天同样的距离，路上手勒得酸极红涨，疼麻不能忍，也想打车坐公交，可还是硬着头皮坚持走下去……她大踏步，虎虎生风地走，后面背她自己的包，前面背我的包，一头黑色长发飘过俩肩，随着步态一甩一甩，初冬的夜色茫茫，人流车流中，她又精神又矫健……嘿，若在古典时代，她此刻应该女扮男装，袍袖飘飘，腰佩利剑，且必定剑法高强，呀！那一定会衣带当风，像吴道子先生所画《八十七神仙图》中的飘飘绝代古风！我只能边赞叹边尽力跟着她的“慢”速度。以她日常行云流水的速度，她说四十分钟就回去了。今天被我拖后慢了太多，她一直在照顾我的体力。最终进入园中，到了分手处，她还要再送我，我坚持自己可以，子游的勇敢已经给了我极好的示范。

      我独自又在夜色中穿行一段路，独自的最后行程因为没有子游搭伴，变得特别疲惫，我拖泥带水地走，好像双腿变成沉重的木头，疲倦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若此刻来一个强盗抢走我的背包，估计我都没有反应了，我机械地盯着前面的灯光，只是不停地走着，终于按电梯，终于到家，赶紧烧水，泡腿脚……

      但放松下来，我又特别高兴和震惊，哎呀！今天子游居然带我实现多年以来的远行愿望，穿过半个城回家的长途步行！这其实在子游看来何其短，在我看来又何其远。但是因为子游的鼓励和做伴，我完成了自我的挑战啊！太惊喜！我是能够这么走路的！我的体力告诉我，既无腰酸也无腿疼，远行还可以再远……好，我一定要完成穿越整个城的计划！

      那以后我就坚持这样走路去上课吧！坚持！七年前的灾难彻底过去吧！尽我所能行走江湖。

      非常非常感谢子游高义！与子同游兮，何其乐也！

2018.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