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住在干部大院“伟南楼”,“伟南楼”实际上是以前的地主盖的很舒适的两层大楼,楼层很高冬暖夏凉,两个大的跨院,南向和东向两层每层十几个房间,东向一楼是每家的厨房,二楼是杂货间。两层楼住着八户人家,其中两家无孩户,户主都是“革命干部”,所以被称为干部大院。
我在“伟南楼”住了十几年,从小学到中学,邻居们都非常熟悉,我从小喜欢文字,主动“承包”了几位老人与外地儿女的通信。因此在那个楼里,我是最受宠的孩子之一。我要记录的第一个家庭就是无孩户的四川阿姨。
无孩户的L叔叔和四川阿姨(我一直叫她四川阿姨,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是我童年时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家。四川阿姨两口子都是四川人,大学毕业后双双来到我们的小县城工作。我只记得四川阿姨很漂亮,皮肤白,双辫齐腰,一笑眼睛弯弯的,孩子们都喜欢她,喜欢她的人,也喜欢她的普通话,更喜欢她给我们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L叔叔戴眼镜,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温和,我放学后经常喜欢上他们家去玩。
他们没有孩子,听一些大人说L叔叔“有问题”所以没有孩子,我从小就不爱多事,听过就算了,当然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有问题”,只是知道他们家里没有孩子,又都很喜欢孩子。
每次春节回四川探亲之后,四川阿姨总会给我们这些孩子发糖果,那些漂亮的糖纸我舍不得丢,洗干净放在书本里夹起来,几天之后很平整了,就折叠成彩色蝴蝶挂在窗口一飘一飘的,心中便很得意。每次他们探亲回来,我得到的糖果总是最多的。
四川阿姨很喜欢跟我聊天,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我听。虽然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刚刚上小学,但是也听她说过L叔叔的妹妹是她的大学同学,由于L叔叔的妹妹的同窗关系,他们才认识和结婚的。四川阿姨不仅人漂亮,手也很巧,会做各种手工,这也是我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文革开始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听说L叔叔挨斗了,挨红卫兵打了,因为出生不好,家里是地主。那个时候出身不好就是专政对象,L叔叔不“老实交代”他的祖父祖母剥削罪行,因此被红卫兵掌嘴,两边的腮帮子都被打得又红又肿,眼镜也摔碎了。
在批斗L叔叔时四川阿姨冲出去护夫,被红卫兵抓住捆了手脚,长辫子被剪了剃了阴阳头,漂亮的四川阿姨怎能受这种羞辱,她哭着要自杀,吓得L叔叔日夜不敢离开她。可怜那一头漂亮乌黑的头发,就这样被糟蹋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红卫兵羞辱人格的创意和手段真赶得上渣滓洞。他们没日没夜地接受批判和斗争,两口子怎么渡过那种黑暗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得到。
记得有一次我在楼梯口碰到四川阿姨,她头上扣了顶帽子,脸色乌青眼神呆滞,完全变了个人,不再是漂亮的爱笑的喜欢孩子的四川阿姨,吓得我不敢叫她,赶快一溜烟跑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L叔叔和四川阿姨每次回家都是低头匆匆走过,不再跟我聊天说话,甚至不再看我一眼,我当然不敢叫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得到过L叔叔和四川阿姨的漂亮的糖果。那个时候的我不懂人间的痛苦,只是很遗憾没有漂亮的糖果纸了(我从小就不馋嘴),放学后也不敢再上四川阿姨家去玩。
就这样悄无声息过了几年,后来他们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据说申请调动回了四川。从此我没有再听说过他们,大概也不会有人关心和还记得他们。在广东的小县城十几年,留给他们的是伤痛和羞辱,我不知道他们在广东小城有没有朋友,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从不串门,也没有看到过别人拜访他们(上他们家要经过我家的门口)。
如果他们还健在,也应该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真心希望他们回到家乡的岁月,有故乡山水和亲情的接纳,抚平伤痕累累的身心。四川阿姨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是最漂亮的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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