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南楼”南边第一家是四代同堂,曾祖母和他们住在一块。男主人N叔叔幽默风趣,在文化部门工作,女主人Z阿姨在医院当护士。这家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孩,老二和老三都是男孩,我和这家的老二同龄也是同学。
N叔叔很高很瘦,特别黑,经常戏称自己是从非洲过来的。文革期间要早请示晚汇报,他在文化部门工作,大概感到责无旁贷,每天早上都用哨子声把所有邻居和孩子们集中起来,由他领头站在院子里,面向太阳,“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这一刻N叔叔是非常认真不苟言笑的。
N叔叔很孝顺,他如果在家,总是熬了很好的粥给他的奶奶喝,奶奶有时候不想喝,他就做出各种各样的怪动作,甚至是穿上Z阿姨的衣服逗老人乐,让老人高高兴兴喝下他亲手熬的粥。后来才知道这是二十四孝的彩衣娱亲,真真实实发生在我的身边。
这家老二初中的时候刚好跟我同班,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都不说话,不是同班同年级倒还说说话,因此我跟这家的老二当邻居时形同路人,上高中之后我们搬家了,也分班了,几乎没有见过面。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后偶然回老家,同学聚会见面才互呼为“老同学、老邻居”。有时有些老同学(男生)一块闲聊,他们经常会很不理解,父母走资派的家庭里为什么我的童年好像很自由自在很少受到打击,我想大概是从未把什么成功当回事,心里没有当然无所谓得到与得不到的痛苦。
那个年代大院邻居们各家几乎没有家庭隐私,我妈妈经常下乡搞运动,我们家三个丫头,没有老人也没有大人,有些时候上学我们连家门都忘记了锁,也没有出现过盗贼的问题(其实每家都几乎赤贫,除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家具是租单位的,没有家庭财产)。但这一家特别,这是家庭问题和矛盾隐蔽性很高的家庭。
N叔叔的奶奶不仅把N叔叔和他的兄弟姐妹拉扯大,而且在N叔叔和Z阿姨结婚后继续照顾他们的孩子,我们在“伟南楼”居住的时候,N叔叔家三个孩子分别上了小学和中学。N叔叔的奶奶很健谈,有一肚子的故事,我们总是又惊恐又喜欢地围住老人听她给我们讲神鬼故事。老人似乎也有些神通,她喜欢给我们“批命”,N叔叔经常说她不要迷信,但是老人就喜欢跟我们说这说那,她曾经说过我,将来不是留在父母身边过日子的,走多远不知道,但是一定不在家,还有几个孩子她都“批过命”,现在看来还是很准确的。
我父母很早就被打倒了,应该时第一批吧,我妈妈是东江纵队的老革命,小时候经常开她玩笑“土八路”,我们家是最早受到冲击的,但我妈天性善良,不得罪人,虽然循惯例挨斗关牛棚,但是皮肉之苦倒没有受多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跪着挨斗,膝盖一片淤青,我家大姐漫天雪用棉花加上布密密地缝制了护膝,我妈有一段时间天天套上,说不定锣声一响就要开批斗会。批斗会有时候不让回家吃饭,我就去送饭。儿时的我只会承载快乐,不懂积累痛苦,一天到晚兴高采烈,哪怕给我妈送饭,也高兴地去开心地回。一看见我妈就大叫着扑过去,根本不管造反派们的脸色或者喝止,因此我妈把我誉为“没心没肺的开心果”。
伴随着文革的深入,很多早期的造反派也成了牛鬼蛇神,N叔叔也被打倒了,并且进了牛棚。N叔叔的奶奶年纪大了,原来买菜做饭的好手,慢慢的生活不能自理,不能走动,天天坐在藤椅上,背驼了耳聋了但是能吃能睡。Z阿姨在那个年代承受了许多,伺候老人时间长了也不耐烦,N叔叔又不在家,于是她不愿意经常给老人换洗,老远就闻到老人身上尿骚味袭人,操劳了一生的老人晚景凄凉。
老奶奶只要看见有人经过,就不停叫唤,甚至拿着拐杖不断敲打地面,让我胆战心惊,当然也不敢靠前。我家二姐玉如意性格良善乐于助人,每每帮着老人换衣换裤,并动手将脏衣裤洗刷晾晒。于是老人天天呼唤我家玉如意给她换衣换裤,擦擦洗洗,同时对自己的曾孙们骂骂咧咧一番。Z阿姨不仅不感恩,有时候还要嗔怪我们家玉如意多事。
Z阿姨后来发展到连饭菜也怠慢给老人吃,邻居们都可怜老人,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老人送去,Z阿姨一开始不说什么,后来公开叫骂邻居。我不仅年纪小,也确实没心没肺的不解Z阿姨为啥骂邻居,玉如意悄悄告诉我,Z阿姨说邻居们给老人吃东西是“吊命”,老人活得更久他们受累。天啊,有这样的子孙后代,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心里对他们充满了鄙夷。
老人挨了几年,最终走了。N叔叔被“解放”回家来,奶奶已经走了,他嚎啕大哭了一番,那哭声现在想想都让我心悸。
他们家两个男孩都属于内向型的,很少听到他们说话,更没有看到过他们放怀大笑。倒是N叔叔爱说爱笑的,因此我们经常听到那一家像N叔叔自己在演独角相声。
孩子们都不太喜欢Z阿姨,那时的我正如我妈的评价,只是个傻孩子,很多事情我不懂,也没有要弄懂的兴趣,虽然听到有邻居包括一些孩子在说Z阿姨的一些事儿,但是具体内容我没有兴趣也不清楚。有一次Z阿姨向我打听有哪些大人和孩子说她坏话,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不是我有意保护别人,而是我根本没有听的兴趣更没有记住。儿时的我比较缺心眼。
后来我们搬家了,也就不再与他们家有来往。多年过去后,慢慢听到他们家的一些消息。大女儿情感道路并不顺利,后来找了比自己年长20多岁的工厂技术员,随夫到了广州也没有生育,一病不起早早离开了人世。三儿子本来在银行工作不错,十几年前肝癌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前几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在街上见到Z阿姨,白发苍苍的她差点让我想不起来。
当时代悲剧与家庭悲剧结合在一块,每个人都在劫难逃,苦难就会被放大。在苦难的岁月里,有温情的家庭才能够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本质有更加坚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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