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已经去了月余了,阮流莺待在这个荒芜的岛上也已经月余了。
天生异象,天边的火烧云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妖族已然危在旦夕。前有魔族虎视眈眈,后有仙界黄雀在后。妖后拼尽全力,尚留得妖族一线生机。妖后弥留之际,妖族公主匆匆赶回,耗尽毕生修为,在妖族布下结界,数百年间,妖族足以休养生息。除了派出一支军队之外,所有妖界生灵不可踏出结界半步。
以妖医为首的那支军队秘密前往人间。那个郁郁葱葱的小镇,南边最深处的最后一间茅草屋,门上却留下打斗痕迹。
深深浅浅的划痕隐隐约约泛着黑气,妖医心惊,推开门来,只见一男子,束发,脸色狰狞,已然没了气息。
妖族公主听闻,只喊了一声阮郎,字字凄厉,便魂飞魄散。
那日确有魔族侵袭,进了门便直奔襁褓之中的婴孩。一时间却分外疑惑,妖族世代单传,可襁褓里,郝然是两名女婴。
那弱不禁风的男子竟扛着斧头砍来,手指微微颤抖,不过是孤注一掷。魔族尾巴一扫,顷刻便没了气息。婴孩似乎也已经感受到了危险,其中一个笑的妖气十足,一个却哭声震天。魔物也抵挡不住双重攻击,随着声声不甘心的怒吼,消失在天地之间。
有一剑客,为躲避世家追讨,在一处森林曲折前行。好不容易摆脱了敌手,却迷了方向。
这世道,人间也不太平。
剑客名为李寻踪,天书榜榜首,历尽千辛万苦,手上却也沾满了鲜血。他数不清倒在自己手上的人有多少,却只记得,那个金盆洗手的午后,天边也染上了鲜血,红的深沉。他的老房子在一把大火之中摇摇欲坠,里面传来触目惊心的呼喊,却有无数的剑士挡在自己面前。一个,两个,三个……横七竖八倒了一片,那个木屋,也倒在了自己眼前,他用鲜红的手剥开片片残渣,她的妻,他的孩,乌黑地如同焦土。
接下来,便是永无止境的暗杀和永无止境的逃亡。
乌鸦在枝头叫了两声,他这才止步。看向眼前的茅屋,门已摇摇欲坠。他打算进去翻找一些吃食,两个婴儿就这样撞入他的眼底。
凭借剑客敏锐的剑意,他自然知道这两个婴孩非同一般,不仅是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还是门上泛着黑气的令人恐惧的震慑,但此刻,他的眼里,只有这两个婴孩。
他自知无法洗脱他的罪孽,但他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从未抱过,也从未见过父亲的孩子。
李寻踪只错愣片刻,就打起包袱,背上了两个孩子,路途艰难,他终于来到了深山老林中的一处寺庙。
那偌大的青云寺,竟只有方丈一人。方丈颤颤巍巍地开了门,李寻踪便跪了下来,“求方丈收留。”
老方丈挥了挥手,“你当真已斩断所有世间烦忧,只愿来这青云寺度此余生。可这青云寺,只渡有缘人。施主进了此门,就再也不可回头。”
“李寻踪谢方丈收留。”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李寻踪,只有缘空。那两个婴孩,非寻常人也,罢了罢了,你们便安心住下罢。”
一晃十六年如一日,那两个小孩已然长大,缘空皈依佛门,却始终在教她们剑法以自保。方丈赐予两个孩子名字,阿姊名为阮琴默,阿妹名为阮流莺。天纵奇才,十六年里,缘空已然把全身剑术传授给姐妹二人。
那日他正要提着水桶挑水,方丈在晨钟里缓缓闭上了眼睛。弥留之际,方丈解开了姊妹二人身上的的封印,只留下一句“世间最可贵的是真心,可若想求得真心,须得拿真心来换。”
姊妹二人尚且懵懂,缘空应了一声,“善。”
老方丈便坐化了,他的身体流光莹莹,只余下两颗舍利子。
阮琴默哭的撕心裂肺,止不住地抽噎,阮流莺却笑的毛骨悚然,声声宛如泣血。缘空幸得数年来不断进修,这才止住口中血气。他一把拉过姊妹二人,三人守在屋内,才不觉得这寺庙之空。
姊妹二人周身妖气萦绕,整座寺庙的结界也顿时地动山摇,显现出一条缝隙。那醇厚的妖气顺着缝隙,吸引了无数妖魔前往。缘空手持佛珠,挡住一波有一波突袭,他恍惚间,似乎想起十几年前。
可就这刹那,那魔物身高百尺,脸上的脓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口水滴答,奇臭无比,攻速却极快,缘空闪了一下,没闪开,魔物的尾巴剧烈扫过,若不是佛珠抵挡,他定已灰飞烟灭。
可也并不乐观。他的五脏六腑皆被灼伤,嘴里的鲜血一段一段地怄上来。琴默和流莺见状,皆是悲痛万分。她们刚失去方丈,现如今,连师傅也……
那魔物只觉得耳边传来巨大的威压,笑声悚然,哭声凄厉,接着,魔物的身体爆裂开来,方圆百里,无一存活。
妖族赶往之时,却只见到阮流莺。
妖族世代,只能有一人继承妖后之位。琴默自知,于是她干脆放手,在魔物的身躯迸裂之际,她化身一只鸟雀,扑棱棱飞走了。流莺正要去追,恰被赶来的妖医拦了下来。
阿姊已经去了月余了,阮流莺待在这个荒芜的岛上也已经月余了。
或许这岛也不算荒芜,只是没有了方丈,没有了师傅,没有了阿姊,这岛,纵是生机盎然,在她眼里,也没有半分色彩。
她回了岛,理应扛起重振妖族的大旗。
且说阮琴默离开了青云寺,此前浮云蔽日,她从未见世,直觉世间万物稀奇不已。
她飞了很久,才觅得一块绝佳宝地,她落在一处篱笆上,屋内传来清朗的声音,“小鸟,要不要来点吃食。”
阮琴默挥了挥翅膀,飞进了屋内。
“不必拘谨,吃吧。”
桌上只有几个小菜,并不精致,却微微泛香。
那男子着一身白衣,看着鸟雀疑惑的晃脑袋,微微笑着,“我是许歌。”
饭毕,许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琴默便跳了上去。人间自是繁华,琴默只恨自己此刻是一只鸟,不能东摸摸,西摸摸,她的心里像是一根羽毛划过来划过去,痒痒的。
于是那天晚上,琴默决定,不做鸟啦,要做个人。
她自是不会突然消失,以鸟身和许歌告别之后,扑棱棱划过夜色。
一些魔物悄悄靠过来,“少主,何时……”
许歌挥了挥手,“不急,她还会再回来的。”
琴默飞出去之后,照着许歌的装扮偷了一身衣裳。打扮地像个人之后,她一家一家逛过去,却没有钱,在拿了一个包子被老板打了一顿之后,她的脸已经乌漆嘛黑,全然像个乞丐。
背后那人流里流气的目光,琴默自是知晓。只是她很好奇,那人身上没有魔性,究竟要干些什么。
那人从鞋底扣出来一个铜板,换了个包子就赶了上来,一边递给她一边套近乎,“我是二麻子,小娘子怕是第一次来这扬州城,不如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吃穿不愁。”
琴默吃着软软的包子有些心动。二麻子见状,更是献殷勤。他又从鞋底扣出来两个铜板,给琴默买了个糖葫芦。
糖葫芦酸酸甜甜。二麻子忍住肉疼,“你要去了那八仙楼,天天都有糖葫芦吃。”
琴默就跟着去了。
屋内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笑的假惺惺的。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让琴默感到很不适,那二麻子却不知和那妈妈讲了些什么,满面春风的出去了。
那妈妈使了个丫头给她换了装,层层罗裙,她穿的头晕,可那妈妈的眼睛,亮的像是偷了腥的猫。
这里散发的香味太过浓烈,呛入口鼻。琴默便想离开,那妈妈自然不许。就在拉拉扯扯,她欲使出妖术之时,许歌走了过来。
他隔空抛了一个大大的令牌,“这位姑娘,我的。”
于是琴默又跟着回到了那个木屋。屋外,篱笆葱葱。
许歌是江湖神探子,却在这小小的月家湾里,无所不能。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在琴默跟着许歌一起爬上树为邻居救了三次猫之后,那猫甩着长长的尾巴,毛绒绒的,她悄悄眯了眯眼睛,许歌的脸在树梢之间,光影交错,宛如天人。
时光荏苒,琴默已然深陷其中。某天,许歌笑的欢快,问了她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如果以后,我是说如果,你我二人敌我相对,该当如何。”
阮琴默这才惊醒,许歌身着白衣,却还是有封不住的黑气萦绕。她突然挥手,妖气笼罩,眼底厉色乍现,将烟雾划开。
一切,竟是一场幻境。
“魔族猖狂,我身为妖族,定全力相博,生死不负。”
瞬间剑指许歌,许歌分寸未动。魔物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阮琴默使出浑身解数,终究败下阵来。许歌抓着她,去了魔族。
妖族式微,魔族却也难捱。魔族门前的巨石已被天雷劈了个裂缝。想来最大的敌人怕是仙界,阮琴默抿了抿唇,不经意间撞进许歌的眼中。
许歌带着琴默去见了魔王。他右手置于胸前,微微弯腰,“恳请父王准许我与琴默妖魔联手,共抗天界。”
那魔王气急,“魔族与妖族向来势不两立。此事不可再提,来人,将妖物押入魔族大牢。”
短短数天,阮琴默已然明白方丈的话,要取得真心,须得捧上一颗真心去换。可这后面,应是还有一句,“便是捧上真心,能换的真心的几率也只有六七成。”
当今之急,是尽快逃脱,万万不可因此连累阿妹。落入魔族之手,必然艰难丛生。
魔王倒是看得起她,此处结界深厚,一时之间,竟是难以突破。只怪自己识人不清,竟落得如此地步。
琴默的呜咽轻轻缓缓,一波一波透过结界,如小溪缓缓流淌,可碰撞巨石之后,竟形成瀑布,余音晕染了整个结界。结界出现了阵阵裂纹,她逃了出去,却不知身处何方。
她拐了又拐,曲曲折折,来到一座亭台水榭。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为何父王如此忌惮那妖族,依我看来,蠢笨不堪。”
空中一朵微弱的黑云飘过。
“他当真如此说。”
“是的,王上。”
阮琴默嗤笑一声,溜走了。
却未听得后面一句,“可就是如此蠢笨,竟收服了我一颗真心。”
阮琴默不知不觉便已走出魔族,她记下了魔族一切地形地势,便去寻阿妹。
魔族立于极寒之地,黑雾笼罩,妖族却恰恰不同,四季如春。她走了许久,才想起可以施法。看来做人做的久了,竟也落下了习惯。
她寻了许久,才跟上一只妖。那只妖奇奇怪怪,衣衫破烂,手里拿着几株药草,正在攀山越岭。
她就一路跟着,那妖停了下来,转头看见了阮琴默。琴默和流莺长相相同,那妖脸上诧异,立刻行礼,“小殿下,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妖族此刻已是深秋,树叶一片片泛着黄,草木也没有什么生气。难怪采草药也须得亲自前往人间。
那妖将琴默送至,便匆匆离去,去制他的良药。
琴默一片片找过去,终于在荒岛找到了流莺。流莺此刻却在沉睡。她陪着流莺,整整一天一夜,流莺却只有一小时是清醒的。
她撑着坐起身来,“阿姊,你来啦。”接着姊妹二人口边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琴默率先打断,“你且说说,为何你沉睡如此之久。”
“阿姊,妖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呈现衰弱之势,我耗尽了全身法力,却也只能维持在深秋了。可再过不久,妖族怕是要迎来一场苍凉的寒冬了。”
“怎么会这样?若是我早知……”
“阿姊,不必自责,这些都是我的使命。阿姊此次在人间,过的可好?”
“尚可,但我已掌握了魔族全部地形,若是攻打,必能多得一分胜算。”
“不了,阿姊,魔族也许久未侵扰妖族了,仙界欺人太甚,本妖族魔族仙族三族鼎力,可仙族此刻竟是等不及了,他想着攻打妖族,若是魔族看破局势,前来拼死一搏,恐蒙受巨大损失。于是先攻打了魔族,妖族此刻苟延残喘,往后再攻必如探囊取物。”
“怎会如此,怪不得那日我出入魔界,如此简单。”
……
那妖此刻捧着药丸来到了荒岛,却见了两位小殿下,他揉了揉眼睛,一时惊坐在地上。药丸在土里滚了一圈,灰扑扑的。
“怎会有两个小殿下?”
阮流莺扶起妖,对琴默说道,“这是医妖。”
“你你你你们……”
“对,我们是孪生姐妹。”
“这……妖族怕是必将大乱呐。罢了。”医妖挠了挠后脑勺,“留下吧,我想到治疗流莺小殿下的方法了。”
流莺拾起地上灰扑扑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浮世之间,若要救得一人,须得亲近之人接住她所有的痛苦。而且自此以后,你的所有痛苦都将变为原来的百倍,却不至死。
医妖翻遍卷轴,却只找到这一味良方。他在门前踱步许久,才敲开了阮琴默的房门。
“我寻得良方了,只是这良方……”
“无论如何,我都得救阿妹。”
医妖生存上千年,竟是第一次如此颤抖。他引进了流莺身上所有瘴气,送至琴默身上。
琴默自一片荒芜之中爬起来,她看见流莺守在此地,周遭静谧至极,流莺一遍一遍念着阿姊,师傅和方丈……她想去抱着流莺,告诉她阿姊回来了,可她的手穿过流莺,什么也没有摸到。
天色乍黑,流莺的妖气也越来越浅。可她还是没有停,妖气一点一点传至整个妖族。风吹过,徒留一地叹息。
琴默醒了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可很快,她就收住了眼泪。流莺正看着她,她缓缓地回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自此之后,琴默不敢再触碰火,也不能再接近冰。火能把她烤熟,冰能使她冻伤。自然,也不能再碰感情。
琴默凭着对魔族的了解,和魔族谈判。魔族派来的,竟正是魔族少主,许歌。
“我接受你的威胁。”许歌甩了甩衣袖。
魔族已然变了天,魔王那日刚走出魔族大门,一道天雷,劈去了他半身修为。接着,魔族少主软禁魔王,一跃而上,统领魔界。
妖魔两族合倾族之力,一时间,地崩山摧,妖魔两族与仙族之间战争爆发,呼声惊天震地,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天下大乱。数不清的流民四处逃窜,各处生灵四处逃亡。可仙界仍旧固若金汤,似乎不可攻破。
魔族在少主命令下充当前锋。魔族少主许歌身先士卒,与南天门守将打的昼夜不分。那仙界却是使诈,派遣了月灵仙偷袭。玉兔窜在脚下,许歌一不留神被绊倒,那月灵仙一箭便已到眼前。
惊魂一刻,许歌抓住了箭矢,却不想那箭竟淬了灵力。灵力与魔性相生相克,许歌自觉命不久矣。他忽然想知道一件事情,“琴默,我有一颗真心,我想将它捧给你,我想……知道,这究竟能不能换的你的一颗真心。”
琴默转身,却看到许歌躺在血泊之中。天地之间,除了红,再无其他颜色。琴默忽然捧住她的心,那里痛苦百倍,她受不住,再也无法直立。
琴默爬向许歌,一点一点,耳边千军万马静默无声,她终于拉住了许歌的衣袖,“能,自然,我也有一颗真心,里面住了阿妹,剩下的都给你。”
许歌得了满意的答案,虽然口里的血止不住地外涌,他仍是笑着闭上眼睛。琴默看着自己的手,手里也是血红一片。许歌的脚开始消失,化成一片又一片黑雾。
阮琴默抑制不住,颤抖起来,喉咙已然难过,呼吸也跟着痛苦,却不能发出丝毫声音。魔族损失少主,妖族也纷纷挂彩。她看着这片荒芜,嘴里忽然响起婴孩的啼哭。
那啼哭似是自远古而来,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阿姊……”
阮流莺也不堪攻击,可看到阿姊,她的喉咙里响起了一阵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渐渐苍凉,也渐渐毁天灭地。
在场所有的生灵皆抵抗不住,那哭声,引得沉睡许久的老尸从地底爬上来,那笑声,引得空气之中所有鸟雀聚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蕴含着天地之间最可怕的能量。
在仙族、妖族、魔族,众生皆苦痛之际,两颗舍利子从一处寺庙奔来,闪着点点金光。它一点一点沉寂了所有声音,琴默流莺和许歌皆渐渐缩小成婴孩模样,久久沉睡。众生皆感恩不已。
却不知,百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铺满棋盘。那时,青云寺的老方丈,可不要忘了和我一同观赏这乱世纷纭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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