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与昙花

      一 葬 礼

   

2020年10月23日， 数九严寒，天气出奇的冷，太阳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出来的很迟，懒洋洋的，怠工似的散发出微弱的光，丝毫不能减弱袭面而来的阵阵寒意。

    这天，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乡下，参加一位同事父亲的葬礼，逝者凌俊儒老先生生前也是这里的一代名医，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可谓是德高望重，很受当地人民群众的爱戴。可是他有一个不良嗜好就是爱抽烟。据说他从十几岁起，就开始吸烟了。先后患上慢性支气管炎、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和肺心病。近几年来，咳嗽闷喘症状逐渐加重。去年被查出得了肺癌，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几天前不幸去世。由于目前正处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前来吊唁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大家又都带着口罩。相互之间也不怎么说话，现场显得格外的冷清。

    他的儿子凌文林医生曾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事，现也已退休在家。见到我们几个到来，他激动的赶忙过来递烟握手寒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他父亲得病期间的症状、治疗经过以及临终时的那感人一幕。他十分动情地哭着诉说着，说得大家也扑簌簌的直掉眼泪。

    这时，文林医生的儿子凌寒也跑过来，热情的向我打着招呼，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喊我“老师”。我连忙说：“凌书记，这可使不得呀。凌寒，你现在已经是大领导了，怎么还能喊我老师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嘛。你说我不喊老师，我叫你什么？可以这样讲，你是我人生道路上的领路人和指明灯。说实话你对我这一生的影响远比我爸大。”他说着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父亲也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候，我发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面颊通红，皮肤白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我。

    “这就是你的女儿小雪吧？像，真的太像她妈妈了。”我问到。

    我突然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只见凌寒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去，双膝跪地，双手十指插进乱蓬蓬的发间，嚎啕大哭起来。整个身躯不断一上一下的阵阵抽搐，几个人都劝说不住。

    我们都没有在那里吃饭，向凌老先生的遗像行过鞠躬礼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一路上我又跟同行的几个同事们讲起雪儿和她妈妈昙花的事来，大家都禁不住唏嘘不已。

    外面的风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二 补 课

     

我是一名70后，出身贫农，从小就目睹了父辈们作为一个农民的艰辛与不易。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跳出农门，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吃皇粮”的“公家人”。于是就发奋努力学习，终于在初中毕业后考上当时最“吃香”的中专。

      卫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乡镇卫生院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整日在门诊和病房里奔波，不用再小时候那样，终日在炎炎烈日下田野里辛苦劳作了，这也算是圆了儿时的梦想吧。

    当时医院里内科医生一共就我们三个人：我和邢医生都是刚从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凌文林是科室主任，他是七十年代初通过接他父亲的班来医院的，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在医院里工作也有二十多年了。他性格内向，为人和气，就是有点懦弱，在单位怕领导；在家里怕老婆，有时还怕孩子。

    记得有一次他儿子中午放学回来，到内科门诊找他，给他要钱到小卖部买雪糕吃，他舍不得花钱，不想给儿子买。谁知道他儿子竟然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的大声骂道：“小文林儿，你今天敢不给我买雪糕，我回家告诉妈妈，让她揍死你！”他不得已就给了他五毛钱。

    一个孩子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名挂姓的大骂自己的父亲，真是大逆不道！ 我看到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就很气愤地对他说，文哥，你这样惯孩子不好，你看看他现在都成啥样了？

他摇了摇头，很无奈的说，没办法啊，管不住。他妈一直宠着他，从小惯坏了。

    这个孩子就是凌寒，那时候正在镇里读初中，学习不怎么样，脾气却不小，在学校经常跟同学打架，整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的样子，老师提起他就头痛。林医生想给儿子辅导功课，可自己水平有限，很多题他自己都不会做。每次他都是拿着儿子的作业到科里问我，等我给他讲明白后，再回家给他儿子辅导。他儿子知道后总是嘲笑他，说看看你，还说我呢，你自己都不会，每次还不是问人家。

    有一次，凌医生就跟我商量，让我直接去给他儿子辅导功课，并说要给我一点报酬作为补偿。我说要什么报酬，举手之劳而已，又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带着儿子到内科值班室，让我帮他儿子辅导功课，有病人来看病时，他就替我处理。那时候我刚初中毕业没几年，教材也没有什么变化，辅导起来得心应手，一点也不吃力。语文、英语都还不错，当然最拿手的还是数学，毕竟这一直都是我的长项。

    我不但辅导他做作业，还给他讲解做人的道理，父母的艰辛与不易。告诉他，做人对父母要孝顺，对他人要尊重，对国家要忠诚。一段时间下来，凌寒不但学习成绩提上来了，而且也变得更加懂事了，最起码对他父亲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后来，凌文林又告诉我，有几个他儿子同学的家长找他，想让我也帮他们孩子辅导一下。我说行是行，可是我不能一家一家的跑啊，再说天天在医院里上班，也没有时间啊！

    凌又说：“我家的东屋正闲着呢，要不让孩子回来后都集中到那里吧，你给他们一起补课，我替你值班。”凌家就住在医院的家属院里，离我们上班的地方前后还不到二百米。我说行啊，这个主意不错。现在想来，他当时是“早有预谋”的。

    于是，凌文林就找来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来，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辅导班就算成立了。每天晚上七点，孩子们都到这里集合，由我给他们辅导。辅导班里除了凌寒外，还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

      他们中间，有一个叫昙花的女孩特别引人注目，她皮肤白皙，脸蛋儿清纯可爱；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用一根皮筋儿挽着，高高翘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盼顾流神，她回眸嫣嫣一笑，给人以一种靓丽俊俏美的感觉。

      她姓陈，家就住在镇上，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都不识字，听说她的名字还是“撞”来的呢。

      我们这里过去有“撞”名字的习惯，谁家生了孩子，父亲一大早上，在街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让他给孩子起名字，那人说什么，孩子就叫什么名字。于是就有“粪叉”、“罗头”、“骚虎”等各式各样奇葩的名字。

      昙花是腊八夜里寅时出生的，她父亲就上街给她“撞”名字，由于是凌晨，大家都是关门闭户在家睡觉，路上根本就遇不到人。正好有一家弹棉花的正在加班忙活，她父亲就问那人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那人随口而出“弹花”，于是给女儿取名弹花。她上学后感觉“弹花”这两个字太俗气，就换成“昙花”这两个字了。

    昙花常在夜间开放，瞬间绽放，很快凋谢，短暂而美丽。我感觉这个名字不太吉利，也曾劝她改一下，可她却不肯，说就喜欢这个名字。我只好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随她便了。

      我辅导功课方法也很简单，先让他们做老师白天布置的作业，如有不会的我再给他们讲解。然后了解孩子学习的弱项和短板在哪里，因人而异，做针对性的辅导。其实，有的孩子不是学不会，而是对学习没兴趣，不喜欢学习。我就对他们一对一辅导，找出根源，逐一克服，培养他们学习的兴趣。并把自己过去学习的心得讲给他们听。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七点开始，一直到九点结束。孩子学习一旦入了路，以后的事就好说了。 几个孩子都很努力，进步也都特别快，他们学习一个比一个刻苦，一个比一个优秀，每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成了别人家孩子学习的榜样。到了春节前期终考试，都获得了过去从未有过的“三好学生”奖状。家长们都开心的不得了，非要拿钱奖励我，我都婉言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们出身农民，家里都还不富裕。最后，凌文提议，大家兑钱请我吃一顿饭，我说这个可以，但是要把孩子们也叫上，聚在一起，好好热闹一次，他同意了。

    春节前的 一个晚上，家长孩子都来了，十几个坐了一大桌子人，席间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向我敬酒，大人们都喊我“代医生”，孩子们则叫我“代老师”，喝得我酩酊大醉。胃里虽然难受，但是，心里还是挺开心的，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后来，我们医院的院长知道了这件事，他说我这样为了增加个人收入给学生补课，影响了本职工作。我说自己并没有收他们的一分钱，可领导根本就不相信。最后他警告我说，以后再给人家补课，就别再来单位上班了。我除了“服从命令听指挥”外，毫无其他办法。从此之后，再有人找我给孩子补课，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就这样，我这个“老师”的称谓仅存在了半年就被无情地夭折了。

                  三 恋 爱

 

  2005年3月，我因工作成绩突出，被县局提拔为副院长，调到另一个乡镇卫生院工作，渐渐失去了孩子们的消息。他们的家长偶尔也会打电话向我汇报孩子们支离破碎的一些情况。后来，听说几个孩子都顺利考上了高中，学习也比以前更紧张了。消息也就越来越少了，我似乎也快把他们给忘记了。

      有一次，昙花的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他儿子身体从小就弱，提抗力太差，经常感冒，问我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解决吗？我也没有在意，只是说注意休息、合理饮食、加强锻炼等就可以了。还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还有一次，凌文林又给我打电话说，他感觉他儿子凌寒好像在跟昙花谈恋爱，可问他又不承认，该怎么办。我说这种事情不好管，我呢，不鼓励，但也反对，只要不影响学习就行了。文哥还说我的态度就是放任自流，这样做对孩子太不负责了。

    2006年夏天，几个孩子都顺利通过高考。凌寒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昙花也上了苏州大学；另外三个也都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他们几个也经常相互联系着。这时候，凌寒和昙花还真的谈起了恋爱，通过手机互诉衷肠，移动网络成了他们爱的使者，一起谈理想，谈工作，谈生活，谈未来。尽管凌文林的爱人却还不怎么同意，觉得昙花文文弱弱的太娇气，身子骨可能不太好。但是，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两个年轻人走向人生爱情巅峰的步伐。

                    四 疾 病

      2011年，凌寒与昙花双双大学毕业，又先后走上了工作岗位。凌寒考取了公务员，在某乡镇政府从事民政工作，昙花则在某中学当教师，教英语。国庆节前夕，正当两个人准备步入婚姻殿堂时之时，却出现了意外。

    昙花以前就有时不时的鼻出血的现象，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直到有一天，她早晨起来刷牙，竟然又有了牙龈出血，量还比较多，难以止住。而且感觉有点头晕，浑身乏力。当时也未在意，还以为工作太累的缘故。谁知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且越来越重。去县医院做血常规检查显示白细胞和淋巴细胞异常增高。医生就感觉有点不妙，就又让她做骨髓穿刺。结果出来后，她竟然患有严重的淋巴细胞白血病。她顿时就懵了，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傻傻地愣在那里，眼中禁不住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这时，他们两个已经领取了结婚证，只是还没有举办结婚典礼仪式，而且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了。

      最后 他们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去全国治疗白血病最好的医院——位于天津的中国医学科学院血液病医院。在那里，医生告诉她，治疗这种疾病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找到合适的骨髓，做骨髓移植。可是几个月过后，所有的亲属都找遍了，也没有配对成功。

    这期间，就经常有人劝凌寒说，让他与昙花分手，说这病就是一个无底洞，花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把她拯救过来。现在如果不提出跟她分手，到最后一定会落得人财两空的可悲下场。可是凌寒怎么也肯，执意要与昙花在一起。有很多人都说他是个“傻子”，但也有更多的人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真爱表示赞同。

    2012年元旦是农历腊八，同时也昙花23岁的生日。他们两个不顾世人的议论，在病房里举办了一场别具一格的简单婚礼。昙花穿上洁白的婚纱，凌寒则穿着黑色礼服，四目相对，含情脉脉，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由于我与凌家是世交，受他父亲的邀请，有幸出席他们的婚礼，并做他们两个的征婚人。在征婚辞上，我引用了一首古诗“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赞美这场冠古绝今的凄美爱情。

              五 雪儿

   

婚后日子虽然艰苦，却很甜蜜。但是昙花的病情也越来越重了。为了能够延长她在世的时间，医生多次建议她要打掉腹中的孩子，可她总是不肯。她知道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自己无法再陪伴爱人共度此生，她要给留下一个孩子给他做个伴儿。她是想等自己去世以后，让他把对自己的爱转移到孩子身上。因为凌寒不止一次的跟她说过，他一生只爱她一个人，如果她去了，他的爱也就随她而去，今生绝对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更不会再娶。

      2012年7月7日（农历5月19日 小暑)，他们两个的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是个女儿，一家人开心不得了。由于是夏天出生，凌寒却令人意外地给孩子取名“雪儿”。很多人都不解，问他为什么。他却不做任何解释，而是昂首悲情地朗诵那首古诗《上邪》。其中有“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几个字。他认为，孩子是他们两个爱情的结晶，而这首古诗正是他对昙花的爱情宣言，正是因为女儿是夏日里出生，所以，他才给孩子取名叫夏雪，来证明自己对这份感情的忠贞不渝，真是寓意深刻啊！

      我们这里，孩子出生以后，在九天以内要选一个吉利的日子邀请亲朋好友庆祝一下，且美其名曰“祝九儿”。为雪儿祝九的那天，我也去了。人虽然不多，但也很热闹，跟其他人家办事没什么两样。大家也跟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胡吃海喝了一顿。我是孩子雪儿爷爷的同事，又是她父母二人的老师，很多人都过来向我敬酒，我这人酒量本来就很浅，平时总是饮少则醉，这次又不例外，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一塌糊涂，后来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但是这天的情况，用喝醉酒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我是喝醉了，但是我愿意，因为我高兴！”

              六 诀别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就在凌家刚为雪儿做完满月酒不久，她的母亲昙花终于没有挺住，还是撒手西去了。刚办完喜事，就要办丧事。“大喜大悲”一说也许就是由此而来吧！

    记得那天是8月23日（农历7月7日，七夕节），是我们中国的情人节。她的葬礼特别隆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葬礼。

      当大家把昙花的棺木缓缓放入坟坑，即将封土的时候，凌寒突然像发疯一样，奋不顾身地终身一跃，跳入坑中，趴在上面，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嘴里大声嚎叫“昙花，你别走啊！我来陪你了！”看来他要与昙花同归于尽，大家不得不停止填土，几个人下来奋力地拉他，可他总是不肯不上来。泪流满面，声嘶底里，鬼哭狼嚎一般喊着“昙花，你别走，你等等我呀！等等我……”双手不停地狠狠拍打着棺木。那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不为他的这种真情所感动。

    这天是七夕节，正是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而现在却又成了凌寒与昙花诀别的日子。牛郎织女，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一年相会一次。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神话啊！而我们的凌寒与昙花，却阴阳两隔，从此之后，今生不复再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凄婉而美丽。徒留凌寒也像一朵美丽的花朵一样，在人间独自绽放！

    此后不久，凌寒就调到邻县某乡镇工作。听说干的还不错，几年前被提拔为副科级领导，分管农林、民政和审计等。他一直信守着自己对爱的承诺，至今未娶，与女儿相依为伴。雪儿也和她母亲一样冰雪聪明，三岁就能背诵古诗，听说现在已经能背一百多首了。其中，最熟练的还是《上邪》。经常和他父亲一起背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给大家讲完这一切，不知不觉我也迷失了自己，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昙花那凄美的眼神。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谭咏麟的那首凄美的《水中花》：“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2021年3月19日（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