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我特别喜欢“见字如面”这个词，它让那些非黑即白冷冰冰的文字有了温度和情感。

读书这件事一直被赋予过于积极或者过于沉重的意义，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读书，因为惟有通过读书我才能掌握必要的科学文化知识，才能了解这个世界，才能应对考试，才能提升工作技能 ，才能反思历史预见未来，最不济也要学习到一种学习的方法。读书被赋予的最轻松的意义，大概就是诗和远方了。

然而我在读书的时候，却常常既没有好好汲取知识，又没有认真熏陶情操，我的思路常常会游离在一些老师和家长并不希望我游离到的地方去。比如我会在读物理书的时候，看到同一意思的描述28页用了“相当于”，58页又用了“等同于”，我会由此猜想这两章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人执笔。我会在看小说的时候猜想作者的生活习惯，比如古龙笔下的好几个大侠都说过他们不吃笋，并且形容得非常严重，“虽然俗，但笋还是不吃的。”这说明古龙本人不吃笋，并且他不吃笋的原因不是笋难吃，而是因为他觉得吃笋很俗。这还说明他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在他的思想里会划分出所谓俗的事和不俗的事的界限，而这个界限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完全是凭着吃不吃笋这种个人喜好，而他却自信到把这种自我划分的毫无道理的界限当成一种定理。

这种奇特的思维游离方式，总是让我在读书的时候抓不到该抓的重点，所以我虽然一直号称很爱读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哲学等一概不精通，因为在我看来，文字，就是文字背后的那个人，这才是文字真正的意义。读书最浪漫的事情，不是仿照书里的主人公去赏一场樱花行一趟远方，而是感受到那个跟我相隔了几百年时空的人，又或者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认识的人，跟我不过隔着一层纸的距离。我在书里看到那个人的小脾气，小癖好，小失落，小梦想，不论他是流芳百世还是声名远播，他的这些小脾气小癖好小失落小梦想，跟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

前段时间在读《张艺谋的作业》，这本书的文笔说实话一般般，然而我却被惊艳到了，我以极慢的速度读这本书，拿着小本本认认真真地抄书摘，每隔三五页就要抄一大段，简直恨不得把整本书都抄下来。抄的时候会想起书里提到过张艺谋也曾经用过抄书这么朴素的学习方法。是的，这本书惊艳我的不是张艺谋这个人的名气，不是书里附着的大量张艺谋的摄影作品，而是那些朴素的描述所透露出来的张艺谋学习工作的小习惯，小坚持，这些小坚持最终成就了他了不起的大梦想。我从前对张艺谋的认识在于，才华横溢，拍了很多了不起的大片。过去我觉得他的作品是艺术品，而看了这本书，我觉得张艺谋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艺术品。我像看到装满金银珠宝的藏宝箱一样，发现成功的人身上有那么多朴素又耀眼的小小闪光点。比如他为了买第一部相机，光攒钱就攒了三年多，这三年里他连一个开始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候他离梦想多么遥远，可是他却有韧性在攒钱中度过三年还没有想过放弃。比如他在车间做宣传干事的时候，抓住一切能和厂里搞宣传的人一起工作的机会，跟着那些人边工作边学习，他管这叫“傍大款”，比如他为了能傍上这些大款努力地让自己“工具化”，这种工具化的思维在今天也是很受用的，比如他说他写字不画线而是点上一排点，写完之后再画上边框，这不就是一个简易自制的方格本吗，比如他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又没有艺术家庭背景的大龄考生来到北京，想到的只是拉下的功课太多要奋起直追，从来没有说过反正我跟他们差那么多混个文凭就算了。这些小细节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学得如痴如醉。天才也用笨办法，坚持用笨办法，最后就能成为天才，这就是我看这本书最大的体会。

最近又在读《送你一颗子弹》，看了没几页就吸引我继续看下去的不是刘瑜的文笔和思想，而是在那些她当过楼长，有过这样那样的室友，被“蚊米”追过，等等这样那样的细节里看到一个如同东北女孩一样喜欢大咧咧吐槽生活中各种琐事的南方女子，多可爱啊，这就是我对刘瑜的第一印象。再往下读，我又接连捕捉到她身上的三大人性的闪光点，爱思考，诚实，勇敢。

每一个爱吐槽的人都是爱思考的天才，只有这样的天才才能从厨房卫生，星巴克里古怪的大爷，从一场电影，从一个歌星，从卧室里堆得乱糟糟的书里，从一天的to do list，从衣柜里的的裙子，甚至只是从一次无聊的发呆里，思考出各种各样的人生哲理。并且她会用反合性的思维，“这是一个悖论”，是书里常常出现的论调，她会从一件事的 A 面思考到 B 面，最后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真理本来就是多面共存看似不可调和实际又不可分割的。说她诚实，因为她敢在书里写自己生活的各种一地鸡毛，各种无奈，甚至各种无聊，再说她勇敢，因为她常常在分析了一大堆之后并没有得出什么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自己没想到答案的问题，敢说出来，敢喋喋不休地分析，最后敢承认，嗯，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才是敢于真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啊！

其实我在书里不仅看到那些跟着隔着文字的作者，也看到我自己，从我看书的状态就能反观自己最近的人生态度。如果我有一段时间觉得好书难觅，那其实并不是因为写好书的作者都死绝了，而是因为我正处于一个内心非常高傲的阶段，带着论断的眼睛看什么都是不好的，这个时期的我，不仅读书，做人也是一副戾气满满脸上贴着生人勿进符的样子。而当我谦卑柔和下来的时候，会突然发现全世界的好书都喷涌到我面前来，这时候的我，不仅读书的时候很幸福，整个生活状态都是甜蜜柔和的。

再比如我在看刘瑜的书时，会感受到最近一年里信仰的变化带给我整个人思想上的变化。反合性这个词就是从一个牧师那里听来的，而这个牧师也和刘瑜一样有着勇敢诚实的闪光人性。牧师平时常做的工作之一除了布道，还有解答信徒以及非信徒的各种问题，我接触过的牧师，都会想方设法把问题解释圆满，如果遇上实在无法解释的就会用一句“神一定有神的意思，我们不能质疑神”来结束对话。然而这个牧师不一样，他会批评那些说“你不要质疑”的牧师，甚至他会在台上自己主动提出一个会众并没有发问的好问题，在认真分析这个问题的正反面两种可能性以后告诉你，所以这个答案我也还没想到。

我还喜欢去研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的微博微信以及我自己的各种社交工具，透过那些碎碎念，那些照片上的黑眼圈，那些眉眼飞扬的笑容，那些忙得不顾上发微博的空白期，那些用美颜和不用美颜的小心机和小自信，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我喜欢抓住每一段我能见到的文字去琢磨品味，也不忘记时时刻刻记录或者吐槽，连发十几条朋友圈或者微信，并不是为了博得多少个赞和评论，而是将来有一天，见字如面，看到那个隔着时间长河的自己，或哭，或笑，仍然鲜活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