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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里的故事,集中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数都是盲人,他们的职业是推拿师。除了推拿中心和宿舍,他们几乎哪儿也不去,对他们来说,出门无异于冒险。他们的世界是黑暗的,苍茫的,压抑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他们的精神是敏感的,卑微的,以至于不敢对现实有一丁点的奢望。
推拿中心就像一个逼仄的舞台,人物在镜头的不断切换下,一个接着一个登场。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有两套故事,一套是属于自己的,它代表着过去;一套是属于推拿中心的,他们的生命在此交汇,激荡出生命的浪花。在这里没有主角,每个人交付的都是独特的生命体验;然而独特的背后,都藏着两个逻辑:一个是命运的无情,一个是自食其力的坚韧。
故事里的盲人,有的是生而失明,有的是后天不幸。在常人看来,这两者的不幸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然而,在先天失明的人看来,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以至于他们认为后者并不是真正的盲人。盲人最大的痛苦不是看不见,而是他们虽然真切的活着,但是这个世界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无从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在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里,他们只能把触觉、味觉、听觉、嗅觉当作眼睛,然而少了色彩和轮廓的世界,如何能够理解“日照香炉生紫烟”?后天失明的人虽然也看不见,但是他们的形容词是具象的,不需要动用自己的想象力。试想,红色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呢?毕竟人们是先看到了红色,才创造了“红色”这个词儿的啊!
当然,这也是一面之词。先天失明的人,没有经历过失去,对失明是有一个缓慢的接受过程的。因此,他们把痛苦切的更细碎,消化的更彻底;虽然他们也敏感,但对待生活更柔和,没有那么重的戾气。有过光明的人则不同。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未曾拥有什么,而是拥有过后又失去了,而且这种失去与自己无关,是命运的无常。无常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前一秒还把你高高举着,下一秒就调皮的缩了回去,好像它刚刚只是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人的精神和肉体是撕裂的。肉体已经重重的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精神还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深不见底,没有尽头。即使精神上走出来了,也会留下一些后遗症。比如对某一样东西特别执着,就像金嫣对婚礼,小马对爱情,张一光对女人。他们的轮廓是尖锐的,要么热烈泼辣,要么沉默寡语,要么放荡不堪。个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盲人都是不幸的,但盲人也得生存,不幸不是生存的免死牌。因为看不见,盲人的就业受到严重限制,严重到似乎仅剩一途——推拿。这并不是一个舒服的职业。客人一来,推拿师就得上钟,哪怕正吃着饭;只要上钟还没结束,又或者客人临时加时间,饿也只能饿着。因此,推拿师吃饭都是喝的,汤往饭菜里一倒,一通搅和就囫囵地下去了。吃撑了更难受,给客人按脚时,脚顶着小腹,一边按,一边嗳着酸水。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活络筋骨本是他们的所长,却唯独照顾不好自己的筋骨,长期保持特定的姿势和力度,他们的肌肉、关节、颈椎、腰椎都会出现过早的老损。至于报酬,客人支付的费用,大头永远是老板的,自己只能抽走一小部分。更严重的是,他们从来不和单位签合同。这既是行业的潜规则,也是他们甘愿吞下的苦果。毕竟身为盲人,能有一份工作,他们已经很满足了。然而,不签合同就没有社保,这意味着他们是和社会没有关系的人。一旦生了病,他们只能独自承担,成了被社会遗忘的人。
这样的谋生方式,他们称之为“自食其力”,也就是解决个温饱而已。听起来有些悲凉,可设身处地地想,这背后的坚忍,又岂是常人可以想象的。盲人也是人,是人就需要自尊,而盲人的需求尤甚。在他们身上,有个挥之不去的标签——残疾人。这还是比较友好的称呼,一些人的心中,残疾往往等同于残废。视一个人为废人,没有比这个更具有侮辱性的了,哪怕他是被逼无奈的。
人还真不能忽略了眼里的那一点点光,有它没它的区别是天上地下的,没有什么比黑暗更让人恐惧的,也没有什么比黑暗更限制人的自由的。因此,瞎更容易被人说成废。他们出不了远门,不能独自生活,脆弱得就像一只蝼蚁。稀松平常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就像雨林和沼泽,危险无处不在。更要命的是,他们是在明处,而危险却在暗处。这让他们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也很难相信别人的善意,自食其力成了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盾牌。它不具有攻击性,却也将他们和世界严密的分隔开来。
在常人眼里,盲人的自尊心是过度的,过度到容不下这个世界的温暖与善意。任何形式的示好,在他们的看来都近乎怜悯,是一次人格上的巨大侮辱,以及对自尊的严重剥夺。为此,他们的心变得很柔软,一点点刺激都能够引起反应;他们的心却又很硬,硬到把“自食其力”奉为信仰,拒绝外界一切的好意与帮助,哪怕是来自同病相怜的人。为了维护生存与尊严,为了对抗歧视和怜悯,工作已不仅仅是一门生计,更像是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呐喊:“我不是一个废人,我可以自食其力!”不可否认的是,这里头也有社会的因素。社会就像一个盲人,对盲人的存在视而不见,想要过得体面,除了自食其力,他们别无选择。
《推拿》的精彩之处,不仅在于揭示盲人生活的不易,还让我们看到盲人丰富的心理活动。在小说的世界里,作者运用比喻、白描、自述等笔法,向读者酣畅淋漓地展示了盲人的精神世界,阅读起来如歌如诉,掩卷闭目回味无穷。这里既有最原始的冲动,也有最深刻的洞察,还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舒展,狂野,敏锐,无奈。高尚也好,鄙薄也罢,两者掺杂在一起,才是一幅关乎人性的伟大之作。
读这本书的时候,心中不由生出这样的感叹,也许正因为我们能够看见光明,所以很多更耐人寻味的东西被我们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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