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退学吧，师兄
如果想念有颜色的话，一定是白色的。因为白色，就是所有的颜色。——《想念》
"锦归真厉害，又考了第一呢。"
"听说了么，南家的小孩又拿了数学奥赛的一等奖。"
"数了数啊，加上物理化学，已经三块牌子了。"
"最后一次市质检拉了第二名50分，这样的稳，清华北大就坐着挑了，南妈，准备摆桌请客吧。"
……
南前辈的声音沙沙的，依然带着身体衰竭的感觉。他正说着他自己的故事，从很小的时候说起。无论如何，想死没死的人总是要面临着整个世界的诘问。
故事里的小孩就像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总是什么都会，做了就是最好。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无论是语文，音乐还是思想品德。人们脑海里所能想到的所有的第一都是他。神童之名，着实传出来七八条街，甚至上了电视报纸。他的奖状贴了整整两堵墙，他的脸上总是带着腼腆却又恰到好处的得意的笑容。他极度地疲惫又极度地欢喜。他爸妈，他周围的邻居，他的老师同学们还有他自己，都觉得他应该去清华北大。
"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她为了不影响我高考偷偷瞒着，医院都不敢去。结果在我考前一周没撑住昏倒了，到医院一查竟是意想不到地重，没撑过三天就走了。我心神大乱，高考理所当然地发挥失常,最后只去了NJ大学。我知道考P大一直是我父母的梦想，久了也成了我的梦想。可那时候我就是做不到，我满脑子都是难过和害怕。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力。等我调整过来，我也告诉自己，那是最后一次。"
"果然，上了大学以后，那个天赋异禀的我又回来了。因为母亲的缘故我想学制药，在生物和化学之间犹豫了一番终于选了化学。从此，我又开始了各科长期霸占第一的日子。那些高中一门心思读竞赛的都学不过我。我以为，我又可以重新站起来了。可没想到，当脱离了课本以后，我会那么无能。"
"化学，是以实验为基础的科学。不做实验是不行的。在NJ大学，由于本科期间的基础实验，更看重实验报告而不是实验操作，我虽然隐约发现自己做得总比别人慢一些，差一些，但最终成绩依然比他们好一些，我也就没有在意。毕业设计选了最自动化的色谱分析，凭借我强大的专业知识功底拿到了不错的成绩，最后也成功保研上了P大。"
"噩梦就从进了P大开始了。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由于我排第一的保研夏令营成绩，几乎是被疯抢，好多颇有份量的导师都找过我，希望我去他们的课题组。我选了一个生化方向的导师。他也不负我的期望，一来就给我安排了非常前沿热门的工作。我很清楚那个研究的价值，也很感谢导师的看重，一门心思想把它做好。"
"然而我做不好。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手竟是如此地笨，我的实验直觉竟是如此地迟钝。我甚至受不了实验室的气味昏倒了。导师宽慰我，刚来实验室，可能不太适应，没事的，也是他着急了。他收回了那个课题，给了我一些相对简单得多的任务，然而，我竟还是做不好。他给了我一次机会，两次，三次。终于，他又找我谈话了，他说我可能不太适合留在他的课题。是啊，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当时已经隐约有心里准备了。有心理准备，依然难过得要死。"
"可能，可能我真的不适合生化。那分析呢？分析本科都做过了，总不会差太多。我便又去了一个分析方向的课题组，导师依然是热烈欢迎，然后过不了多久，我又出来了。物化，无机，高分子；我几乎把所有方向试了个遍，没有一样是我做得来的。我开始深刻体会到天赋这种东西，我确实是不适合做化学的，就像我确实很会读书一样。当初我令其他小朋友有多绝望，那时的我，就有多绝望。"
"很快，我的事迹在整个化院传开了，'高分低能'，'动手能力低下'，越传越离谱，最后在别人的嘴里，我已经是'生活不能自理'了。不过他们说得也没错，从小，因为我只会读书，爸爸妈妈就只让我读书，什么都帮我做好，让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于是，读成智障了。到后来，我去其他课题组询问的时候，人家一知道是我，基本上就表现出了拒绝的态度，也有不给面子的老师直接劝我退学。我找不到导师了，其实也离退学不远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余老师找上了我。他的情况我也听说了，传闻他经历被盗窃科研一事之后性情大变，动不动就体罚打骂学生，在科研上也不再有什么新颖前沿的想法。即便是这样，他的到来对我来说依然是雪中送炭。我答应了，进来以后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依然是想为你好的，只是有点力不从心了起来。到他手下的研究生也基本上是被各个课题组嫌弃的，像我一般游离在退学边缘的那群人。有的沉迷于打游戏，有的就是想混张文凭。于是整个课题组只能越发地日薄西山。"
"我想拯救自己，拯救余老师，也拯救整个课题组。我前所未有地努力拼命。帮自己也帮师弟师妹们找了许多不错的课题。然而他们不想做，而我做不动。你看，有些东西真不是拼命就可以的。"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带你们的第一节课，我那么努力那么严格地按照标准去做，可我戴个手套都比你们慢一倍，洗个锥形瓶都没有你们干净。我已经尽量做最好的自己了，可却不及你们天生拥有的万一。所以我说你们很有天赋，你们要珍惜。"
"我做的那个课题卡在我们最后做的那一步很久了。其实到最后，我们都没有做出来，可我不想寒了你们的心就骗了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厉害，一下子就发现了。(是阿格那么厉害发现了，米芽也厉害，至于我，我最菜了，我心说。)其实就算那步做了出来，我们也不过是完成了课题的1/3，而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昨天，余老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其实并不是夸我带你们带得多好。只是说我的毕业论文预答辩没有过，这样做下去也不可能过。"
"换句话说，我这4年白读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想那么拼命的自己，突然就有点难过。再想想妈妈，突然就有点想去找她，所以……"
"你说师兄是不是一个懦夫。"
"不不不，"听完故事的我拼命地摇头，"没有经历过大富大贵最后再身无分文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贫穷的。师兄就是因为曾经太富有，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一方面这么弱才会心里打结过不去。像我，各方面都一直弱弱的，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师兄不是懦弱，顶多是有点蠢。明知道是自己的缺点短处，却一定要拿出来跟别人的长处一较高下，哎呀，输了是正常的嘛。"我说，"师兄最该做的是放下包袱。其实仔细想想，师兄你也还年轻对不对，再失败几次都来得及。"
"道理我也懂啊，扇扇。可这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我已经试过了多少次了啊。试过多少次，就失败多少次。我是真的，真的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啊。这样将来有什么用呢？工作肯定也找不到，女朋友也找不到。不能赡养爸爸，还会一直成为他的负担。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呢？你看你教我们就教得多好啊。师兄人也这么好，以后如果去当老师，一定会是一个超级棒的老师。对啊，你看你这么会读书，老师的最基本的功用，不就是教会孩子们读书么？这么一想，你真的超合适啊师兄。"
"就算是，那是多远以后的事了，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在别人眼里，我应该更是个笑话了。"南师兄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然后视线从五根手指中间涣散出去。
"管别人怎么想呢？师兄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我说，"至于现在怎么办……"
我说:"退学吧师兄。"
"什么？"
"退学吧师兄。"
"退学？"
"退学。"
……
我走出师兄的病房，径直走进了隔壁的病房。一个大夫刚好从病房里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小管刚抽出的血。
阿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明明吸的煤气比南师兄的少，却还没苏醒。米芽爬在阿格的床边，同样呼吸均匀。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出去的那位好像没穿防护服也没带手套。
不对，这不是我想想起的。
对了，我想说的是，那位大夫长得好像哪里有点像米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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