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小书童，脑海里首当其冲的角色形象当然是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那个黑着眼圈、敲着碗，摇头晃脑在那里念RAP的假书童：“禀夫人，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
说起来呀，影片中唐寅这个假书童着实太缺德，打着给华府两位白痴少爷当伴读的幌子，勾引了府上美若天仙的婢女秋香，少爷们成了他追女的工具人。这样毫无职业道德的书童，对于主人家而言简直就是侮辱性的存在，应该有多远赶多远。
《红楼梦》的茗烟就截然不同了，他忠诚可靠机敏聪明又善解人意，简直是书童中的典范，“第一得用”的名号，实至名归。
第九回“嗔顽童茗烟闹书房”，文中写到“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厉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于是，“一头进来找金荣”，劈头盖脸喊“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有本事你“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
看看，狗仗人势固然也是有的，但护主心切也是真的。金荣虽然不姓贾，但好歹是贾氏的亲戚，也是主子，真追究下来，茗烟至少也有因违反礼法规矩而受罚的风险。明明他可以不出头，但他年少气盛，容不得主子受一点委屈，从这一点来看，行为虽鲁莽、跋扈，却也真情流露。忠心可靠，是作为贴身小厮的首要且重要的品质。怪不得“得用”。
脂砚斋评“贼茗烟”，一个“贼”字写活了茗烟的机敏聪明。第十九回，茗烟带宝玉去城外闲逛，临时起意去了袭人家，袭人惊慌之下怪责茗烟说“都是茗烟挑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装委屈说了一句既帮衬主子又讨好袭人的话，他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嘿！看这俏皮样儿。后来回府的时候，为避人耳目他还先带着宝玉先去东府转一圈再回荣国府，让大家以为他们一直在东府，免得宝玉被查问，也避免自己受责罚，真是机灵鬼儿！
再看第二十三回，文中说宝玉“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说白了，青春期男孩，闲极无聊想搞事，又不知道怎么折腾好，所以女孩们“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哎，茗烟就知道，他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爱情动作片就是青春期男孩们的私藏宝物，茗烟估计早得其趣。他自己在第十九回就与东府的丫鬟私会了，可竟然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可见爱情动作片他净看了动作部分，爱情部分留给少爷做启蒙了，但这也不影响他取悦了自家少爷。这样知情识趣的小伙伴，谁能不喜欢？所以“第一得用”嘛！
最后看看第四十三回，贾母给王夫人过生日，宝玉却因心中一件私事要出门。他在头一日就吩咐茗烟备下两匹马，只要茗烟跟着，还要谎说去了北府，茗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他。
当天天亮后，宝玉一身纯素，一语不发跨上马的时候，茗烟依然不解。直到宝玉“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回头问茗烟“这里可有卖香的？”然后说要“檀、芸、降三样。”接着又要炉碳......到此时，茗烟已然猜到了宝玉此行的目的，因为他接着就提出了去“水仙庵”的建议，因为宝玉要办的事儿所需要的所有用具，庵里都有。是的，宝玉要祭奠投井的金钏儿。
但见茗烟并不说破，马上建议宝玉把香炉放到“井”台上。最后等宝玉焚香、施礼却含泪难言之时，却没有依照宝玉的吩咐收了香炉，而是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哪人间有一，天上无双......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到此，宝玉的难言的心虚、自责、不安，被这贴身小书童几句话化解，既代他表达了追悔之情，又为他巧妙进行了开脱。所以，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不是十分了解宝玉一贯的德性，这小厮断然说不出这如同蛇打七寸的劝慰之言。真真“第一得用”！
他就是一个大家常常求而不得的那个“看破不说破”的小伙伴。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投众人所好，瞎编了一个茗玉小姐的故事。大家听完故事也就罢了，只有宝玉信以为真。他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让茗烟按照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去找茗玉小姐的庙。虽然宝玉并没有告诉茗烟找茗玉小姐的缘由，但茗烟早已猜到宝玉“不知看了什么书，或是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所以才派他去办这件“没头脑”的事儿。尽管明知这是呆主子交代的傻差事，茗烟依旧照办，实地考察了整整一日，哪怕最后只寻到了一位“瘟神爷”而被骂作“无用的杀才”，他也只是分辨了几句，并没有满腹牢骚或者嗤笑主子。因此宝玉见他急了会马上反过来抚慰他，这样的待遇，这小子也是值得的。
也许有人会说他给宝玉带来了不良引导，但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恰巧触发。青春期宝玉对于爱、对于性的好奇与探索本身就是成长的必然，不是茗烟给他小黄书，也会是别人。那么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这个对他忠心又贴心的小书童呢。所以，这样的小伙伴，其实是让人求之不得的存在呀，怪不得宝玉疼呢！换我，我也疼。
（本文已被编入线装书局出版的书籍：《中华女子读经典：探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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