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九点钟多一点,老爹在手机里对我说,他老家里的一个表嫂去世了,他要去吊唁,叫我今天陪他去一趟。
老爹的老家,离县城六十多公里,一条南北方向的高速公路经过那里,并且离出口很近。自从高速公路开通之后,我都首选走高速,一来安全,二来省油。但是今年跟往年不同了,上高速容易,下高速难,难就难在,下了高速之后的一番测体温、扫码、查核酸检测报告、报备、做核酸等程序履行完毕后,麻烦有可能接连不断,如果有疑点,便会被直接拉走。
一听我说不能走高速,老爹竟然怅然若失,说,就不能照顾照顾一下?要不然,他把伤残军人证件拿给查验的人看看?我说赶紧拉倒吧你,那个,又不是万能钥匙。
走高速然后走乡村小道加起来六十多公里的距离,以往要不了一个小时,今天走县道、乡道、村道等,用了两个多小时。
深秋时节的风景,实在对不起风景这个词汇,沿途两边,树叶正在由绿变黄,越冬小麦由于旱情阻碍,刚刚露出怯生生的面容,顺着秋风的吹拂,东张西望地看世界。除此之外,广袤的田野上,一片苍凉接着一片苍凉。
间或路过一些村庄,举目四望,关门闭户者十有八九。老爹感慨,怪不得上海地铁里早高峰晚高峰时段人脸紧挨着人脸,原来,村庄里的人,都跑到那里去了。
我笑了。车内音响里,一帮打情骂悄的艺人和观众也在笑。我知道,如果观众不笑,打情骂俏艺人的房贷车贷便会没有着落,甚至打情骂悄之后的夜宵,也极有可能又跟演出前的一样,又是一桶泡面或者仅仅只是一块汉堡包。
车到村头,入乡随俗,只能停靠在村外一块打麦场上,不能直接开到村里,否则便被视为不守规矩。
老爹表嫂的后辈们,披麻戴孝,列队迎来,到了老爹跟前,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磕头三次,然后等待我们将其搀扶起身。
这些规矩我是知道的。我不等他们磕第三个头,便俯身弯腰,把领头的一个男人搀扶了起来。一众人等见状,也都相继起身,带领着我们,前去灵堂吊唁。
所谓吊唁,其实也简单得很,老爹站立一旁,我代老爹连磕三个头,接着拿起几张剪裁好的纸钱,放在火盆里点燃,看着它们慢慢化为灰烬。
接下来就是上账。我走上前去,掏出老爹交给我的五百块钱,递给收款人。收款人一张一张拿过去,对着正午阳光,检验真假,确认无误后,对记账人说一声,五百。到了这个时候,记账人才在白纸做成的账本上,写上老爹的名字和钱数。
吃大席,是参加吊唁仪式的重头戏。不吃大席就离去,会被事主骂为大不敬。人们上过礼钱以后,便会去抢座位,争取吃上第一拨酒席。同前几年一样,坐到座位上的人,等待吃第二拨、第三拨酒席的人,很少有相互聊天的,全在对着手机屏幕,嘻嘻哈哈着。如果不是那些白色的孝衣孝帽子,如果不是那些花钱请来的哭丧人的夸张哀嚎,如果不是那些震天响的锁呐笙箫锣鼓和电子音乐,局外的人,还真的难以辨别清楚,这家人办的是喜事还是丧事。
苦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开席了!我和老爹坐的是第一拨酒席。第一轮端上桌的菜,是八个凉盘——三荤三素,两个水果盘。
成群结队的苍蝇,跟随着菜盘,如饥似渴地扑倒在美味佳肴里,无论怎样挥手驱赶,也都无济于事。我拿过来一个空塑料杯,倒进一些白酒,要过一个打火机,几乎把燃料用完,也没能把白酒点燃。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如今的酒,早已不是早年的酿造烧酒了,全是酒精香精等添加剂勾兑出来的饮料,只是冠以酒的称呼罢了。要是以往的烧酒,一碰火星,蓝色的火苗瞬间跳跃,不到几秒钟,飞来的苍蝇就会远离那些蓝色的火焰。如此以来,食客们便可以吃顿安心饭。
我看着没有被点燃的酒,苦笑了一下。这时我才发现,满桌的人,全在盯着我看。老爹说,别出洋相了,赶紧吃吧。
于是,我硬逼着自己,把筷子伸向菜盘里。我知道,此时此刻,除了我和老爹,其他的人,全在心里笑骂我——假什么假啊?我们都能吃,就你不能吃,你还是不饿。要在大饥荒那几年,你能吃到苍蝇,你还是前世修来的福呢。要是能够吃到苍蝇,那你就绝对不会被饿死!
从此以后,我不再抬头,也不敢去看那些嗡嗡乱叫并且飞来飞去的苍蝇,一盘菜,象征性地夹一筷子,便把筷子放在脏兮兮的所谓的一次性塑料桌布上。与此同时,关照着老爹的就餐状况。对那些凡是用自己嘴唇嗍过的筷子给老爹夹菜的,我一律婉言谢绝。没想到,老爹还很享受。我只得心里叫苦,脸上陪笑。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结束。我慌忙把老爹搀扶起身,稍站一会,才离开那张满是残汤剩羹的简易餐桌和那些不忍离去的成群结队的苍蝇。
返回途中,老爹说我,你还是不行啊!有苍蝇怎么了?往年往月,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里的哪顿饭没被苍蝇叮过?我看你连一口也没少吃。哪天都是还离吃饭时间早着呢,你就直喊肚子饿了。你都下台这么些年了,吃过的公家饭,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该想起你小时候吃过的苦了吧?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啊!
听了这些话,我本能的反应是,这些话,涉及到很多逻辑范畴。用京片子话来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真的是风马牛不相及啊!可是我忍住了。我跟老爹,虽然肉身同处一个空间里,可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等等,早就相隔十万八千里了。如同那条穿越村庄而过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里的人,跟路两旁村庄里的留守村民一样,是两个世界里的完全不同的生灵。
想到这个层面,我连忙看着后视镜里老爹的怒容,陪着小心地道歉,是的,您说的对。我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了,入乡随俗,该吃吃,该喝喝,什么苍蝇不苍蝇的,能吃饱饭就行。
后视镜里老爹的脸,顿时有了笑容。
我回到家里,第一时间洗手,接着漱口,然后,赶紧打开冰箱门,找出几样吃食,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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