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

一

      四月十八日是大崔的农历生日，那天我们在东北菜馆子吃了晚饭，吃得很饱，心满意足地和大崔散步回家。路上，我问大崔：“那个大婶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大崔撇了撇嘴说：“她的眼神在说这姑娘马上要生了还挺着大肚子跑出来到处晃。”“怎么看出来我要生啦？”“你那肚子都快掉地上了。”一语中的。当晚，我肚子越来越疼，我和大崔说：“不对劲，和以前疼的不一样，上医院去。”半夜十二点去了医院，碰巧，一直给我产检的医生在值班，我的心安了一半。检查后说已经开了四指，劝我试试顺产。生大宝的苦痛和恐惧紧紧攫住我，且顺产极可能导致旧伤复发。“就剖宫产吧”我说。医生们忙碌起来，说顺产和剖宫产两手准备都要做，或许剖宫产手术准备还没做好就生了，二胎生得快。联系产房，抽血，等待指示，紧张准备后，我被送进手术室，医生们简单询问我之前的情况，问了大宝手臂的伤势，眼里有同情，说这次你放心。可是因为害怕和冷，我还是抖得像夜风里的树叶。

    2015年，农历四月十九日凌晨两点，在大崔的生日之后，小宝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说这孩子冲着她爹来的。六月荷花盛开，她爹给她取名语荷。

    小宝出生第十八天，摄于奶奶家。

二

    “文艺女青年这个病生个孩子就好了”，以为然。剖宫产没有想象那么美好，产后需要艰难恢复。小宝生产后，病房的空调正好对着我吹，造成腹部胀气，圆鼓如生产前，五脏六腑绞作一团。两次间隔时间不长的怀孕，腹肌受到影响，像弹簧拉坏了那样，腹直肌分离，放松时肚子有三四个月那么大。以及可疑的内脏下垂，第二次月子也没坐好的结果。三年多里，怀孕生子，做手术，复原，有大半时间行动不便。原先一头乌发悄悄冒出一两根白头发。这些都是当妈的代价。

    大崔说我复原能力好。但是，当我在直肠阴道瘘的病友群里看到那么多因为生产撕裂导致瘘口，并最终手术失败复发的姐妹，那些痛苦和绝望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我只能说我是幸运的，能够回到正常生活，能够拥有现在的一切。我轻快地走过大街，获得新生似地感恩与珍惜。

    摄于奶奶家小区，汇丰银行。有一段长路要走，虽有艰辛，但甘之如饴。

三

    当初，小宝意外地来了，我在茫然徘徊中不愿放弃它，这个想法遭到全家反对，唯一不反对我的是父亲。他说：“你以后会很辛苦，但是爸爸会支持你，如果你决定了，告诉我一声。”那晚，和爸爸聊完从奶奶家出来，骑着车回去，泪水一直流，直至放声大哭。无法说服自己打掉孩子，那感觉就像痛失至亲。哭彻底了，决定生下来。每当我做决定时，父亲总是尊重我的选择，像一座无言的大山给我力量。

    十八岁，父母离异。父亲往我手里塞了个纸条，上面写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遒劲有力的字体和他的性格一样，坚毅。我身上有他的影子。

    摄于奶奶家小区。爸爸，大崔和小宝，画面温馨。

四

      对于生二胎这事，大崔是颇有怨言的，似乎他的生活甚至是命运一下子被我拖垮了。“你是要拉着全家跳火坑”，“因为你生二胎这件事我要跟你念叨一辈子”，“你生孩子连苦劳都没有，一个生残了，一个生的多余”，“生男生女都一样，我只要一个”……最后他说“因为你生了一个好孩子，才拯救了一桩婚姻”。这个好孩子指的是小宝。话终归是玩笑话，听的那一刻是伤心的，像一根羽毛隐隐地落到心底。是啊，要是只生一个，我们该多么舒服呀。带过俩娃的人会懂得带一个娃儿真是轻松。

    有一段日子，大崔嚷嚷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对宝宝们说：“妈妈没有办法。”将苦日子熬成蜜糖，需要多少爱、智慧、承担和耐心？

    摄于奶奶家小区，汇丰银行。这张是对比照，看看一年后大崔从青年小伙子变中年大叔，“爸爸曾经也年轻过”。

五

    两次怀孕期间，开了四次市级公开课。2013年，生大宝前，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参加考核，评上市语文学科带头人。生小宝那一天还在上课，大崔老担心我生在课堂里。他心疼：“你那么拼干嘛，别人都没像你这样，真是孕妇中的战斗机。”我想努力把手上的事情一件件做完，无愧我心，这也是好的胎教。教学和带娃是相通的，用心而已。

    2015年12月，小宝六个月时，去成都培训八天。为了不断奶，带上电动吸奶器。很多时候，没有地点可吸奶，奶涨只能隐忍再隐忍。回来，继续母乳，喂至一周一。俩娃都喂到一周一，感觉自己被榨干了，能量耗尽。这些亲密时光柔软甜美，然而也短暂易逝，娃儿们渐渐长大。

    摄于成都某宾馆，小宝第一次与妈妈分离，对我和她都是一次考验。

六

    妈妈说婚后我变得不“听话”。中国人的孝顺第一是“听话”，于是我不孝。大宝快两个月时，我从家里搬出去租房子，那时我刚刚能下床走路，耻骨联合分离的疼痛还在，走得极慢。租房在八楼，没有电梯，我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傍晚抱着大宝看日落翘首等待大崔买菜回家做饭。我和大崔笑称这是“金屋藏娇”，只是，那时不是“女娇娘”，而是“神经病”，身心都处于一种抑郁崩溃的状态，常常抱着大宝哭泣。妈妈每日拿着两罐汤水和其他食物，坐一个小时的公车爬上八楼来看我和大宝，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回去。日日如此。后来，我做手术了，术后妈妈把我劝回家。第二次，小宝四个月时，我再次搬家，这一搬就永远不回去了。虽然自力更生身体很累，但是总比心塞心累要强。妈妈不断把我赶出家门，又万分不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将近二十年的单亲生活，妈妈只习惯和我一起，排斥任何人。她有多爱我，就有多“恨”大崔，因为这个男人抢走了她唯一的女儿。当争吵，冷漠，敌对，混乱充斥着日常，我只有逃离。成长过程里，一直在反抗妈妈的各种“逼迫”，妈妈太爱我，以至于这种爱成了控制和占有，爱得让人受伤。

    摄于世欧王庄。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何处是我家？

七

      我说：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之一是买房。大崔说：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是娶你做老婆。2015年5月20日，房产证上的登记日，我称为“独立日”。看房买房办手续，总算赶在小宝出生前办妥。小时候当父母争吵时，我会哼唱《我想有一个家》，现在有了一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四口之家。买房不易，首付不够，不仅要长期借钱，而且在办证的两个月内，需要短暂借钱以补齐未能先取出的三十万公积金钱款，等房产证办下来后再提取公积金还钱。我和妈妈商量，能不能借我点钱，多少随她，两个月后就还，但是她一分不借。想起婚礼时，妈妈说给我嫁妆，给了一万元写着她名字的支票第二天就收回，我想算了，算了。向来宁愿求人不如求己，这次也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爸爸说从借钱里可以看人情冷暖。是啊，从借钱这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残酷的现实。在困难的时候，感谢亲人、朋友、学生们的鼎力相助！省略诸多细节，谨记在心。

    独立了，才能够体会妈妈曾经的付出，一日三餐的默默劳作。婚前从不去菜市场买菜的我现在能够“强悍的”拖着幼小的俩娃去买菜。暮色里，下班的人们倦鸟归巢，我停下小电动，在菜市场路边摊买了块冒着热气的油饼，有烟火红尘的暖。

    摄于自家小区。一面仰望天空，一面脚踏实地地生活。

八

      我常问大崔：“你幸福吗？”他的回答都是“不幸福！”我能感受和理解他所面对的那些“困境”，憋屈一言难尽。搬新家后，开始新的生活，获得更多自由、自主和安定。一穷二白，没有任何积蓄，从零开始，还成了房奴，但是我们都内心舒坦。大崔爱种花草，家里的花草在他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我想，找个靠谱的男人做老公真是运气。有时候，我半开玩笑地和他说：“我们好好过个二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可以自由啦，你老婆要去云游。”他说：“你又想去西藏找喇  嘛，是吧！”其实，我是想用倒计时的方式来认真生活，入世后方能出世。

  “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且行且珍惜。

      摄于自家阳台。

九

    大崔给大宝洗澡时说：“等女儿嫁人时也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我说：“想那么远干嘛。”他说：“带孩子是一天一天熬大的啊。”大崔是个好爸爸，这是我最终敢生二胎的原因之一。每天晚上，我们给孩子们玩“悠悠床”和“跑跑抓”，这是她们快乐的节目。当大崔双臂抱着大宝小宝在屋内乱窜，我在后边“张牙舞爪”地抓她们时，她们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惊叫和欢笑，那一刻我们都是无忧的孩童。随着时间推移，大崔越来越喜欢小宝。这个叫“小毛”的孩子精灵调皮，情商更高，惹人疼爱。问及大崔为啥最爱小宝，他振振有词：男人都喜欢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个。

    摄于师大图书馆前。幸福无非是你们在笑，我在看。

十

    没有多余人手带娃，不得已，大宝二周一上了娃娃班，很快适应了幼儿园生活。二周岁多，她爹教她念《念奴娇•赤壁怀古》，六七回后她就会背了。那时，我骑车载着大宝四处游玩，时常骑过三县洲大桥和解放大桥，大宝指着闽江兴奋地喊“大江”，我说“大江东去”，她自己背起来。后来，她爹又教她好几首古诗，说这孩子的记忆力真好。夜里，大宝都和大崔睡，我偶尔陪睡，她爱和我撒娇亲昵，有一回，我咳嗽，她轻轻给我捶背，大大咧咧的个性里也有柔情。

    相差一周岁零九个月的大宝和小宝，慢慢能在一起玩儿了。大宝性格霸气张扬，有做大姐大的潜质，姐妹一起在外面玩她总是和小朋友介绍“这是我妹妹”，一副得瑟的样子。妹妹哭，大宝会手舞足蹈地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哄她妹。我们说大宝开始懂事了。

    摄于三坊七巷。她们。

    生活就像吹泡泡，消逝的每一天都是那些闪着光彩的小泡泡，记录她们的成长是我的兴趣。

十一

    《我的萱草花》发在新浪微博上，有115万的阅读，1500多条的转发和五百多条的评论。蚍蜉撼树，波澜不惊。本地产科将此做为学习反思的案例。官司败诉，被法院忽悠没有给大宝做伤残鉴定，所以也没有赔偿。现在，大宝三周岁，左手腕比较细，勾腕，上举伸不直，不能摸到后脑勺和背手，曲肘时肩胛骨突出。手臂的情况比预想要好一些，还要继续努力锻炼。

    我将这次的官司看做是社会生活的缩影，各种关系的博弈。广而言之，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换一种面目，每个人每个家庭也可能会遇上，面临这样无助无奈的时刻。“凡是不能打倒你的，都将使你更强大”，绝地反击，疲沓人生里的斗志。

    摄于自家小区。保持希望，孩子，我们一起努力。

十二

    生命是一条河流，在那些琐碎里，“轻舟已过万重山”，此岸彼岸的风景已然模糊。

    感谢妈妈，不辞辛劳协助我带娃，虽然给我出了不少“难题”，但也助我成长。感谢大崔，这个有着土地般感觉的男人，系住我漂泊的身心。感谢同事，在我需要帮助时，替我排忧解难。感谢众多朋友和学生，给了我不尽的关注和温暖……

    在那些煎熬和磨难中，我开始承担自己生命的重量。

    人生难得圆满，不如勇往直前。

    摄于台江江滨。他们三个这么坐着，秋风暖阳，如此美好。

摄于三坊七巷。

写一些无章的碎片，纪念逝去的岁月，在人世的修行。

                                                                                                                                  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