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晴雯和袭人的关系经常被拿来讨论,甚至比钗黛之争的话题还要火爆。有人说晴雯待袭人一片真心,最后却被袭人告密陷害。也有人说袭人对晴雯很好,她们是一对好姐妹。
网络上常见用“塑料姐妹花”一词来形容一些女生之间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面子社交。在我看来,晴雯与袭人可称是一对塑料姐妹花。所谓塑料姐妹花,是指这两个女孩的表面关系不错,绝对不会撕破脸,斗成乌眼鸡,她们的友谊甚至是像塑料花一样无分冬夏,长久存在。但是假如你就此认可了这花的真实性就未免太憨厚了。塑料花没有生命也没有香味,就像场面上的深情告白,不可当真。可是如果就此判断说她们实际彼此嫉恨,恨不得把对方撕碎,那倒也不至于。只要没有利害冲突,谁也没有必要彼此伤害,对不对?
第四十六回,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这一段话,介绍了贾母身边一干嫡系大丫环的最早构成,这些大丫环都是自幼由贾母选拔培养,目前在荣国府各房担任骨干丫鬟。可算是“黄埔一期”。这些丫鬟不但科班出身正宗,业务出色,而且感情也最好,最抱团儿。从鸳鸯的阐述中,怡红院里只有袭人跟麝月茜雪是一期的,都是一起长大,感情最好,所以看后文宝玉说麝月是袭人陶冶出来的,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这不仅仅是因为麝月佩服袭人,更因为她们感情好。这十几个人,即便后来分开跟了不同的主子,彼此感情依然是深厚的。而晴雯,并不在那嫡系的十几个人的范围内。也就是说,袭人最早最纯粹的好友圈里并不包含晴雯。她们俩会在一起,完全只是因为工作关系。
第七十七回交代,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晴雯其实早年是赖大家的小丫鬟,属于奴才的奴才,但是后来被送给贾母,在贾母房里镀了金,“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得”,于是晴雯也敢于在抄检大观园时怼一句“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
从贾母屋里出来的人自然有着天然的优越感,但是校友毕竟不如同学那么亲热。而同事情又与同学情的不同在于,其中掺杂了利害纠葛。本来就没有深厚的发小情谊基础,后来又在一起共事,你能指望她们感情好到哪里去呢?
袭人与晴雯的关系,无法一言蔽之好或坏。事物的发展总是有一个过程。袭人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黛玉进贾府第一晚,“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可见袭人是第一个有资格上宝玉床的丫环,或者说,袭人是在宝玉断奶后接替奶妈贴身伺候宝玉的第一个人。贾母对其信任由此可见,贾母把袭人派给宝玉是经过了一番慎重考察的,先是在自己身边培养,后来又送去伺候史湘云一段时间,算是实习,书里写“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贾母显然是经过长时间的考核判断才给了袭人这样的评价,才把如此重要的岗位交给袭人。袭人心中认为贾母是“将她与了宝玉的” 应该不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晴雯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晴雯首次出场身边除了袭人还陪了另外俩丫鬟,暗示晴雯在宝玉房内地位并非一枝独秀,或者,至少,晴雯属于来得不是太早的。媚人(即后文提到的可人),晴雯,麝月,应该都是贾母差不多同时派给宝玉的,其中媚人和麝月都是袭人的发小好友,只有晴雯是外来户。晴雯是十岁入贾府,在贾母处培训了几年再给宝玉,应该已经十几岁了,而袭人与她同庚。晴雯来得晚,但是并不说明她不重要。贾母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个使唤,多半意思就是给宝玉作妾的意思。贾母对袭人是考核了多年才决定“将她与了宝玉”,而对于同龄的晴雯,却是直接拍板,分派给宝玉,并且做出“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样极高的评价。可见晴雯本身条件确实出类拔萃。如果晴雯早来几年,当初接替李奶妈的第一人选只怕就是晴雯了。
继袭人之后,宝玉屋里陆续进来好几个丫鬟,但是先进门者为大,袭人自然而然成为了宝玉房内的首席领班。袭人的能力和美貌原是不如晴雯的,却因为时间机遇,地位排在了晴雯前边。那四个大丫鬟,媚人后来是死了,而麝月则年纪较幼,似乎在工作上更多是听候袭、晴的分派。所以真正可以一较高下的也就是袭人和晴雯二人。如果袭人在工作业绩上有任何的缺失,晴雯立刻就能把她比下去。
然而袭人对宝玉伺候得细心周到,无人不赞。宝玉喜她“柔媚娇俏”;宝钗觉得她“言语志向深可敬爱”;黛玉也觉得她善解人意“宝玉连袭人都不如”、劝架时赶着叫“好嫂子”(这时王夫人还没调月钱呢);王夫人认为“若说沉重识大体,莫若袭人第一”;李纨说“这一位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打量要到怎么一步田地?” ;凤姐更在她挨李嬷嬷骂时帮助解围,在她回家探亲前送她衣服;小丫环佳蕙讨论发奖金问题时,说“袭人哪怕她得十分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她呢?”,已经是心服口服了 ;李嬷嬷也说“这屋里哪个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贾芸是远房亲戚,却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与别个不同”,不敢劳她奉茶;连薛蟠和妓女云儿也知道她是宝玉的“宝贝” 。
面对这样一个完美周到事必躬亲的上级,以及她陶冶出来的小团队,晴雯几乎是没有太多插手的机会了。
然而晴雯知道贾母对自己的前景规划,所以觉得“大家横竖在一处”,因此对于前程并没有什么担忧的,她是贾母亲派的,年纪也大资历也老手工最巧,大家都敬让她三分。加上她美貌伶俐,口角锋芒,连宝玉也娇纵她,天冷给她暖手,出门给她带豆腐皮包子,生气了哄她撕扇子玩等等,于是晴雯可以尽情放飞自我了。
她在宝玉房内 “性子越发养得娇了”。麝月正月看家时,她作为前辈丫环倒出去和小丫头一起赌钱;袭人休假的第一夜,麝月忙里忙外铺床叠被,她只顾坐在熏笼上暖和,连镜子套也懒得放,麝月劝她“今儿别装小姐了,也略动一动”(看来她是一贯懒惰的) ,她回答说“有你们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倒忘了自己常说的“一样是这屋里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些?”凭什么别的丫鬟就该伺候她呢?她擅长女工,但对袭人分派的活计(当然也是给宝玉做的)总是推三阻四。平时到贾母王夫人处跑腿儿回话的工作,她也都推给麝月秋纹等人去做,连在大领导跟前混个脸熟都懒,以至于王夫人都不认得她。
晴雯的懒惰对怡红院的整体工作影响不大,因为这里本来就人多差轻,而且干活的那几位都是忠心勤恳的。但晴雯也不是完全不干活,当宝玉的雀金裘破了,她不顾病体难支,使出看家绝技,一夜不要命地给他补好。当宝玉亲自让她磨墨,她就积极地磨了好些,还不顾天寒地冻亲自登梯子认真地把字贴好。当袭人被踢吐血时也是她主力负责宝玉的栉沐。当芳官挨干娘打骂时,也是晴雯第一个冲出去责备。晴雯不是不干活,要她干活儿,必须是宝玉亲自委派,或者袭人不在场或者能力不足而晴雯本人又喜欢做的活计。这些活计要么是非常规,要么是做恶人。可以说,晴雯是袭人工作上性格上一个很好的补充。
但是晴雯的懒惰和挑活儿对她自己是有影响的。王夫人向贾母汇报撵走她的理由时,一个是多病,二是淘气(不大沉重),三就是懒。最大影响就是宝玉对她的忽略。宝玉虽然喜欢美女,但并不完全以貌取人。他娇纵晴雯,但因为贴身照顾的缘故,他对袭人麝月的情感更为亲密。第二十一回,宝玉与袭人闹别扭,一时生气看南华经有感,写了一篇文字: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大概是宝玉当时心里最喜欢的几个女人的名字:宝钗、黛玉、袭人、麝月,他把她们作为天下迷人女性的代表写入自己的小品文,阐述自己对女人又爱又恨的情绪。其中提到的丫鬟只有袭人和麝月,没有晴雯。当时的晴雯并不能“迷眩缠陷”他。
小丫鬟佳蕙说到赏赐丫鬟们,评价说:“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可见,晴雯在大家心目中无论地位还是贡献,都是不及袭人的。
对此局面,晴雯是有所不满的,第二十回,李嬷嬷大骂袭人: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
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可见,晴雯对于袭人挨骂,颇为幸灾乐祸。但是袭人对于晴雯这种吃醋并没太在意。因为晴雯的次序在她后边,而且宝玉心里晴雯大概要排序在麝月之后,根本威胁不到袭人的地位,真正令袭人苦恼的倒是来自李奶妈的攻击。因为宝玉断奶,李奶妈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眼睁睁看着宝玉被年轻丫鬟吸引征服,李奶妈自然是妒恨交加,在众多丫鬟中,最受宝玉喜爱的袭人自然成为李奶妈的眼中钉。李奶妈年纪大资历老,在太太跟前有身份,袭人是得罪不起的,假如李奶妈在太太跟前告她是“狐狸精”,她在宝玉屋里将再无立锥之地。所以,袭人虽然经常受到李奶妈的排挤,却不敢与之发生正面冲突,多半是自己隐忍不发,就这样成功地安抚住李嬷嬷没有去贾母王夫人处告黑状。而晴雯则因为无意中得罪了王善保家的,结果被她告倒蒙冤而死。
事实上晴雯得罪的并不是只有王善保家的,她平时喜欢打骂小丫头,对小红、对坠儿,都是能骂决不训,能打决不骂,能撵决不留。宝玉帮麝月篦头,跟碧痕洗澡,跟芳官吃饭,都成了她口中“偷偷摸摸的事”“狐狸”式的行为。赵姨娘跟几个小戏子打架,晴雯幸灾乐祸,“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而同样在场的袭人“急的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
袭人与晴雯最大的不同在于,只要不影响其切身利益,她倾向于尽量善待别人。香菱裙子脏了,她把自己的新裙子送她;刘姥姥醉入怡红院,她并不抱怨,只是安慰;宝玉要撵走李奶妈,她息事宁人,只说是自己砸了茶碗;宝玉盛怒要赶走晴雯,她下跪求情。
袭人的宽容自然是招人喜爱的,当然,这宽容并不能证明袭人伟大,只能说袭人知道哪些事情不值得花费力气去争,哪些人不值得花费时间去怼。她明知晴雯吃醋自己,却愿意保护晴雯不被赶走,并不是说她心底多么宽大,而是因为她知道这样做不值得。就算留着晴雯,在次序上,在情感上,她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袭人真正在意的是宝玉的名声和情感。宝玉不务正,爱与女孩子玩,不读书,这些才是她真正记挂的。其实她也不是要叫夫婿觅封侯,只要他肯做出读书的样子,按部就班做一个富贵公子,她就很满足了。所以她只是看到宝玉在湘云房里盥洗时而不满,听到宝玉对黛玉有私情而惊吓。如果说袭人真有吃醋,那么此时她可能吃醋的就只有黛玉。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对她与宝玉私人情感造成威胁的人。与晴雯广吃飞醋不同,袭人吃醋的对象主要集中在与宝玉有婚姻可能的女性身上。湘云也是小时候被袭人伺候过的,曾经无话不谈,然而第三十二回,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这话很微妙,自从袭人跟了宝玉,她与亲戚小姐们的态度就微妙起来,宝玉早晨去湘云房里盥洗,曾经引发袭人与宝玉的纷争。而在第三十二回,袭人与湘云见面第一句就是:“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之后又推心置腹地与湘云八卦宝钗黛玉,显然,因为湘云定亲,警报解除,袭人又恢复了与之无话不谈的状态。黛玉是宝玉最关心的人,但是宝玉经常因黛玉而恼怒、生病,喜怒无常,给袭人等丫鬟平添了许多麻烦,加上后来“诉肺腑”使得袭人明白了宝玉的心事,她对黛玉自然不会有太大好感,宝玉经常建议袭人去林妹妹房里说话,然而看全书,袭人曾经与宝钗、湘云、平儿、鸳鸯都有过私密恳谈,却与黛玉并无类似情节出现。袭人唯一不吃醋的外家小姐就是宝钗,一来是因为宝钗为人好,有涵养,再有一个因素就是宝玉在情感和行为上对宝钗比较疏远,给袭人以安全感。即便这位小姐真的嫁给宝玉,宝玉心里最亲的女人自然还是袭人。
至于晴雯,她的眼里此时只有袭人。但她对宝玉的情感似乎又上升不到爱情的高度。她嫉妒的只是袭人的地位,而不是情感。事实上,对于男女关系,她更多还是从合规角度去理解。晴雯是个对自己期望值甚高的人,所以没有名分先发生关系这种事情绝对不能接受。五四以来的读者对晴雯赋予了太多反封建的叛逆意义,其实晴雯并不叛逆,她从一个衣食无着无家可归的小女奴变成一个倍受荣宠的副小姐,靠的就是在上位者的赏识和宠溺,而她自己也坚信只要贾母和宝玉对自己喜欢和满意,自己好好遵守规矩,按部就班,成为宝玉的姨娘也是早晚的事,“只说大家横竖在一处”。她为什么要反封建?她能实现阶层跨越靠的就是封建制度,她享受的就是因为个人条件出色引起高层统治者欣赏而得到的特权啊!所以,晴雯是“规矩”和制度的拥护者与捍卫者。她最看不惯别的丫鬟与宝玉“偷偷摸摸”的事,其实她长得最美,比任何人都具备成为狐狸精的条件,可是她自傲于美而贞。她喜欢打扮,但这打扮完全是为了取悦自我而不是为了吸引异性。
与晴雯不同,袭人是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她对宝玉的付出是忘我的。所以当宝玉“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时,袭人顺从了。作为一个穷困低下的卖身女奴,她能奉献给她心爱的少爷的,除了美丽纯洁的肉体,还有什么呢?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从贾家的规矩,贾母把袭人派给宝玉,本来就有满足宝玉青春期需求的任务。但是毕竟没有官方认可,所以晴雯对此很有些瞧不起,觉得袭人以肉体讨好主子,而她自己是不屑如此的。当然,书里并未写到宝玉对晴雯有明显暧昧行为,唯一一次是邀请她一起洗澡,被晴雯笑着拒绝了。事实上,晴雯对宝玉伺候不多,情感亲密也不及袭人麝月,作风浮浪也不如秋纹碧痕,何况她个性豪爽,心里藏不住事,宝玉对此也是有所顾忌,所以并未急于有性要求,而晴雯虽然嘴碎,但行为却是很守规矩。
对此,有的读者认为袭人不守礼,有的认为袭人并不越礼。在我看来,如果贾母来判断,她应该觉得袭人和晴雯所作所为都没有错。贾母对不同的丫鬟有不同的喜好和要求,她喜欢晴雯这样聪明貌美又言语爽利的,如同喜欢凤姐、黛玉、鸳鸯。对于这样的女孩,她愿意宠溺她们,乐于保有她们的个性。如果她知道晴雯婉拒宝玉求欢,一定会觉得这丫头有性格,不以美貌引诱主子,是可取的。而对于袭人这种“没嘴葫芦”,贾母取中的就是她“心底纯良”,乐于无私奉献,有愚忠精神。第五十四回,贾母照顾鸳鸯刚刚死了母亲守孝,但在元宵夜宴上看到袭人没在旁边伺候宝玉,就说袭人拿大,听说袭人是因为母亲刚去世,守孝不来,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在贾母心里,像袭人这样个人条件不是最出色的丫鬟就该比晴雯鸳鸯等人更尽忠职守,奉献一切。如果贾母知道她宝贝孙子要找袭人试云雨,一定推着袭人去配合,如果袭人胆敢拒绝,贾母也许会说“跟主子讲什么贞节烈女?”晴雯守身如玉,说明她自爱自重,有自我意识和个性魅力。袭人献身宝玉,说明她爱得忘我,勇于奉献,尽忠职守。如果两者掉了个儿,贾母预先取中的人设崩溃,好像买来的吸尘器突然有了手机功能,那才是令人不快的事。
性行为促进和巩固了袭人与宝玉的感情,再加上自幼的陪伴照顾,袭人在宝玉心中的次序是非常稳固的。同时,袭人自己为了抓住宝玉的心,也颇下功夫。袭人平时的打扮书中描写不多,只有三次,一次是给贾芸倒茶穿银红袄儿,一次是回家探母穿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还有一次是把自己新的石榴红裙换给香菱。袭人知道宝玉喜欢女孩子穿红衣服,但也明白王夫人不喜欢女孩子打扮得花红柳绿,所以她的衣服多用娇艳而不乍眼的红色,两方面都很讨好。她知道宝玉喜欢讨论哪些话题,所以能跟宝玉谈春风秋月粉淡脂莹。在不识字的丫鬟群中,她其实可算是宝玉的灵魂知己了。宝玉那一番著名的“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的高论,就是对着袭人发表的。她也劝宝玉要读书学好,但不象宝钗那样一本正经惹人烦,她总是在临睡前的床上情切切地委婉劝说,又以赎身威胁又以“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 相诱,嘤嘤而泣吃吃而笑,宝玉能不乖吗?个人魅力是综合的,不能单看美貌,还要看性格、意态、情商。在这些方面,每天只知道拿话村宝玉的晴雯可就差了不少。所以,虽然从外形看,晴雯更有做狐狸精的条件,但是在扮演狐狸精的实际水平上,完全不能望袭人的项背。在这一点上,李嬷嬷比王夫人看人更准。
晴雯一没有云雨的实操经验,二没有读过任何淫词艳曲,三又是使力不使心的神经大条。这样的女孩,很难学会私情勾引。连宝玉让她给黛玉送帕子她也不解何意。她只是有朦胧的自我意识,觉得自己不能吃亏。如同她赌钱输了一定要翻本,被人骂了一定要骂回去或者找人发泄,知道柳婶希望给女儿在怡红院谋职就肆意点菜接受柳婶的小贿赂(袭人连看水果的婆子要多给她吃串葡萄她都不肯接受),看见有太太赏赐机会一定要从秋纹处抢来,她看见宝玉对袭人亲密,觉得自己不比袭人差,应该有同等待遇,“一样是这屋里的人,谁又比谁高贵些”,看到袭人得到王夫人赏识,抢先获得了姨娘待遇,他就也想争取类似机会“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贪小便宜是晴雯最明显的特征。这就注定她格局不会太大,要说她比袭人更爱宝玉,更渴望得到宝玉的爱倒也未必。她眼里只是盯住袭人,凡是袭人有的她也必须有,否则就要心理不平衡。当她不平衡的时候,其实也正是袭人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在下者的小嫉妒其实正衬托了在上者的成功。所以袭人决不会与晴雯计较,甚至愿意帮晴雯说好话。
第三十一回,宝玉淋雨,丫鬟开门晚了,就踢了一脚,刚好踢到了袭人。次日只好由晴雯伺候,晴雯看到宝玉对袭人的疼惜自然不忿,跌折了扇子,引起宝玉怒火。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晴雯本来见袭人挨打心里应该是很解恨的,所以喜欢把这事提起来趁愿,宝玉只和她说摔扇子的事,她倒主动提起袭人挨打的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一次不够,还要反复提,跟宝玉提一次不够,见袭人来劝,又提一遍,可见这事真让她觉得提起来就是一种快感。
然而宝玉的反应更令她失望,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心起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
前边宝玉说晴雯以后要“自己当家立事”,显然是日后要放她出去嫁人的意思,后来又直接说要打发她出去,晴雯先是气恼,后是伤心。最后说“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最后结果是袭人带着一众丫鬟下跪求情,黛玉来劝解。才算解除了晴雯被撵的危机。这是晴雯最危险的一次,原来宝玉曾经因为气恼李嬷嬷喝了枫露茶而迁怒撵走了茜雪,茜雪也是“黄埔一期”的成员哦!这一次晴雯是直接得罪了宝玉,但是因为袭人求情而得以保全。袭人愿意保留晴雯这种善于骂街打架的人去制下以便有效控制工作的效率和质量,同时也保全了她自己“贤良”的名声,还有一层就是可以利用晴雯这样的人把小红这种野心勃勃的新生力量打压下去,防止候补姨娘队伍的无限制扩张。至于晴雯的美貌,在袭人看来并不构成自己与宝玉情感的威胁。而且撵走老太太派来的人毕竟是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晴雯在宝玉哄她撕了两把扇子之后,自觉与宝玉又亲密起来,所以心理恢复了平衡。傻孩子就是好哄!
局势发生真正微妙变化是在袭人晋升为准姨娘并且回家探望母亲之后。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袭人年纪比别的丫环大,当别的丫环还懵懂无知傻吃酣睡的时候,她已经“柔媚娇俏”,成了李嫫嫫眼中的狐媚子;当别的丫环情窦初开时她已和宝玉共试云雨;当别的丫环为接近宝玉争得鸡飞狗跳时,她已成了王夫人钦定的准姨娘;当别的丫环(包括晴雯芳官)
为讨宝玉喜欢而纵容他疯玩逃学时,她已经开始为宝玉的前途和声誉忧虑了。袭人就是这么早熟,处处都比别人走在前头。这与她所处的大环境有关,宝玉大约13岁与她发生关系,当时黛玉大约12岁,此后一直到黛玉17岁去世宝玉尚未娶妻,所以袭人作为唯一的固定性伴侣陪伴宝玉长达5年之久!如果是一场婚姻,也不算是短暂的婚姻了。她实际上一直在充当怡红院第一女主人的角色,下面又有那么多大小丫环任她差遣,长期的大好形势下,她难免会产生一种“准少奶奶”
的错觉,或许她自己没有意识,也没有表现出来,但在潜意识里,这种错觉是存在的。所以她会小心翼翼地向王夫人表达了自己对宝玉的前途和声誉的关切,很多人以为她故意卖好,其实她多半是出于真心的担忧,所以她在谈话前也很紧张,因为这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应该关心和谈论的问题。搞不好王夫人很可能会骂她忘了自己的身份,违信越权,妄谈主人是非,就算不赶她出去,也会降职甚至调离怡红院。但袭人很幸运,她说的话正合了王夫人的心思。她得到了极大的赏识,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王夫人肯定了她的准姨娘地位,从此她的地位不但有了民意支持,还有了官方认可。从此以后,无论袭人做什么,王夫人都觉得好。袭人的母亲病危,王夫人嘱咐凤姐让她风光回家探亲。袭人也沉浸在自己的春风得意之中,至于别的丫鬟骂“花点子哈巴”“偷偷摸摸”,那都不是事了,她已经一只脚迈进了保险箱了。
袭人探亲之后,怡红院少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舍监,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乐极生悲,晴雯着凉发烧,宝玉雀裘烧破,此时的晴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责任感,带病补裘落下病根儿,为后来早逝埋下伏笔,病中的晴雯还打骂撵走了盗窃犯坠儿,这一场病中干的工作简直比以前没病时干的还多。宝玉被震撼了,深深感到了晴雯的存在感和重要性。
后来袭人回来后,因为晋升为准姨娘,改变了生活方式。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这个安排其实是各得其乐。晴雯半生飘零,渴望有个家,临死都在喊娘。她把怡红院当作自己的家,期望自己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所以她觉得这院子里别的丫头都是多余的。她最喜欢说“撵出去”的话,巴不得多赶走几个人,就算是不具备竞争力的人,她也希望她们都不存在,而且毫不掩饰这种露骨的想法。判词说她心比天高,其实是说她追求更高荣耀地位,然而她格局有限,只知道跟眼前的人比。她最引以为恨的就是比袭人来晚一步,无法成为宝玉最贴身的丫鬟。现在袭人主动把这个位置让给她,她自然也就不再愤愤不平了,到宝玉生日那天,就有了“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的温馨姐妹情景。
袭人与晴雯不同,她有争荣夸耀之心,和气里透着刚硬要强,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她自幼被父母卖掉,对于亲人和家庭有强烈不安全感。因为被亲人抛弃和背叛过,所以她更愿意依靠个人努力,渴望提升自己的地位,她深知副小姐其实也只是个奴才,当宝玉说要袭人的表妹也进贾家的时候。袭人第一次发火了,她说难道我做了你家的奴才,我们一家都要做不成。为奴是袭人一生的痛,但她不愿赎身,她要在为奴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挣来主子的身份和尊严。所以晴雯所追求的不过是个宠妾地位,而袭人要的不只这些。在鸳鸯抗婚的时候,一向柔顺的袭人支持鸳鸯,还破天荒地批评主子:“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在袭人看来,即便是做妾,也要有尊严有情感,不能沦为玩物。她知道王夫人不喜欢宝玉沉湎男欢女爱,既然她自己已经有了身份和情感的双重保证,那就不必再以柔媚娇俏笼络他了。袭人永远先人一步, 做丫鬟时更像个通房,成了通房倒更像个妾,等有了妾的身份认可,她的做派开始向正妻靠拢。
简而言之,袭人因为升了准姨娘,突然也要自重了,开始要守身如玉了,并且由于被踢后身体不好,把她旧日陪床的工作转嫁给了晴雯。值得注意的是,袭人休假期间,晴雯是懒得陪床的,陪床工作由麝月承担。为什么后来不给麝月呢?从前文描写来看,麝月虽然乖,但能力和经验都不如晴雯,而且麝月似乎耳音不佳,不如晴雯机敏。再加上袭人在情感上过于托大自信,就给了晴雯近身宝玉的机会。
得到了表现机会的晴雯,一改以往娇懒作风,她“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在袭人休假期间,宝玉睡梦中喊的是袭人,在晴雯被逐后,宝玉睡觉喊的是晴雯。对宝玉来说,他的心在黛玉那里,他的舒服在袭人这儿,可是袭人出于“自要尊重”而放弃了这个阵地给晴雯,于是局势产生了变化。
第六十二回,晴雯吃醋宝玉新宠芳官,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第六十三回,对着宝玉,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
在怡红院里的规律是,唯有得宠的人才会被人说,唯有失意的人才会吃醋讥讽人。在袭人探亲之前,袭人永远是那个被晴雯冷嘲热讽的人,而之后,两个人的位置逐渐颠倒了。王夫人说宝玉日后必定是不听妻妾劝的,确实如此,男人对于女人,只有得不到手或是没有名分的才会真正重视。当与袭人有了肉体关系后,宝玉逐渐不太把他放在心上了,他把袭人的手帕、裙子都随意送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别的女孩的好感和向往,其中包括对袭人表妹的好感,对黛玉的爱恋,对芳官的宠溺等等。表妹太远,黛玉太高,芳官又太低。真正对袭人有所触动的还是宝玉对晴雯的日益依赖。袭人笑道:“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晴雯本来就是贾母派给宝玉的未来姨娘,宝玉与她有“共穴之盟” ,当然,贾宝玉肯定会备个大穴,在里边也给袭人留一席之地,晴雯不会影响到袭人的名分,但是袭人并不是只要名分的,她要的是宝玉的心和情。至少,在姨娘这个群体里,她很在意自己的次序——不仅仅是先来后到的次序,也包括宝玉心里的次序。所以,当晴雯与宝玉情感日益升温后,袭人也开始吃醋了。
贾政出差回来跟赵姨娘团聚,赵姨娘要为贾环求娶彩霞,贾政意思是宝玉和贾环都要再等两年,他亲自选丫鬟给他们做妾。赵姨娘于是说出了袭人升为准姨娘的事。虽然这是王夫人的安排,贾政却要迁怒宝玉,预备次日检查功课,确认他不曾因为女色而耽误学业。宝玉只好连夜临阵磨枪,结果害得一众丫鬟都不得安歇。晴雯出了个馊主意,说园子里闯进外人,宝玉被吓病了。此事引发了贾母对大观园治安的整顿,赌博的婆子们纷纷落网。此事追根溯源,只是因为袭人进言王夫人从而获得了准姨娘身份。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迎春的奶妈和柳嫂的妹子都阴差阳错毁于袭人之手。
司棋约会遗落绣春囊,引发抄检大观园,最终被逐也是罪有应得,冤的是陪绑了晴雯和入画。原文说“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这里的本处,指的是王夫人房内。湘云曾评价王夫人“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此处得到应验。王夫人屋里除了两个姨娘就是一群婆子,不知为什么,只有王夫人屋里人多心坏,贾母和其他人屋里就没有这种情况。但是从文本来看,晴雯和芳官四儿都毁于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屋里的坏人。“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由此可见,包括袭人在内的人都受到王夫人的怀疑,可见原告并非袭人。后来点名赶走芳官和四儿应该也不是袭人告密。袭人很聪明,她不会跟这种下级小丫鬟抢醋吃,晴雯骂芳官狐狸精她还要帮忙掩护两句。事实上,多留几个小狐狸牵制晴雯,对袭人只有好处。袭人很幸运,因为素日给王夫人留下的好印象和在老婆子跟前的隐忍谦恭换来了她的安全。事实上,她自己也很后怕,当王夫人走后,宝玉见她“垂泪”,应该不是伪装,而是物伤其类。
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后来又疑心“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宝玉疑心袭人确实有道理,但是俗语说隔墙有耳,那些老婆子未必不会听到他们私语,而秋纹这样人品不佳、地位不上不下,却又时常向王夫人汇报工作的丫鬟其实也更有告密的可能。王夫人说“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这话八成是用来吓唬人的,票面价值其实有点可疑。如果她平时就有耳目在怡红院,怎么会等到绣春囊事件后才发作?从袭人进言到王善保家的告发晴雯,中间有一二年时间,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告发之前连晴雯这个名字都不熟,可见之前并没有旁人诬陷晴雯。袭人吃醋晴雯,但是未必会急于采用告密这种手段陷害晴雯。所以,芳官四儿八成是其他婆子看王善保家的领头告倒了晴雯,自己也参与墙倒众人推,来泄私愤。王夫人这个天真烂漫的人就毫不犹豫地被她们当枪使了。
袭人知宝玉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如果因为晴雯离开而导致宝玉的精神和健康受损,也实在不是她所期望的。她安慰宝玉说:“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她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晴雯健康无碍。晴雯还能回来。晴雯没有原则性错误。
宝玉的怀疑也是接二连三直指袭人:“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宝玉自从与袭人云雨之后,对袭人就开始不当回事儿了,等到袭人有了准姨娘的名分,就更成了他囊中之物,加上袭人不再亲密,宝玉对袭人的感情也没那么浓厚了,一遇到事情就能显现出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袭人寒心后的心声:“既然你这样看我,等着把我也撵走就好了。”
然而此时的宝玉心里只有晴雯,完全不考虑袭人的感受了。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
宝玉对袭人疑心之下又是嘲讽又是倾诉,对于晴雯的命运也是完全的悲观绝望。对于芳官和四儿的倒霉,他倒是表示可以理解甚至接受。袭人知道宝玉拿她泄愤,又怀疑她,真要分辩,恐怕宝玉更伤心生气,只好再次用叫回晴雯的话来安慰宝玉。见宝玉又说起晴雯要死了,就说不要咒她。袭人再不喜欢晴雯,也没有到盼着她死的地步。
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以海棠预兆晴雯之死,又比出历史名人典故来证明,袭人的反应是可笑可叹。可笑的是宝玉如此迷信,并且拿小丫鬟比喻这些大人物。可叹的是什么呢?看来宝玉真的很爱晴雯,海棠是怡红院的镇宅之花,用来对应的却是晴雯,而不是她这个准姨娘。所以袭人至此无法隐忍了,不由得说出“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在袭人,这已经是很失态的话了,可见她的确是生气了。以前晴雯讥讽、宝玉踢她,她都没动气,但是当她看清了宝玉的心思,她真的气恼了。无论是资历和奉献,她都比晴雯多,但最后宝玉还是更看重晴雯。所以她最后恼恨道“想是我要死了”。在宝玉面前说死的女孩只有两个:黛玉和袭人。她们都是太过看重与宝玉的情分,得不到你的爱,我宁可去死。宝玉对此的反应是“忙握他的嘴”,说“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此时袭人心下暗喜。很多晴粉认为此处袭人的喜正说明了她希望晴雯去死,晴雯一定是她害的。但是对照上下文看,袭人喜的是宝玉不再为此伤心纠结,并且,宝玉还是很在意自己,怕自己也死掉,对于袭人来说,这个验证也令她欣喜。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接下来宝玉倒是自己开始宽慰自己了:“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以前死了的丫鬟还有媚人、金钏等,她们的死确实没有影响到宝玉的生活,丫鬟再好也只是丫鬟。但宝玉还是惦记晴雯,要求给以经济补偿,这些袭人早已想到了,袭人再讨厌晴雯,顶多也只是希望她走开而已,并不想害死她。袭人感慨“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是啊,多年的主仆加夫妻,却被宝玉看作小气鬼、醋精加告密者和买好名声的伪善者,袭人也很失落吧?宝玉“忙陪笑抚慰一时”。这一段话下来,袭人与宝玉的心其实也已经有了隔阂。后文宝玉说“与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个人可以同死同归”,其实除了情感认同,更多是对她们与自己未来配偶身份的事实确定。
晴雯被逐,主要原因还是王善保家的诬陷,对王夫人来说,赶走一个丫鬟,“妖调”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贾兰的奶妈也是因为长得妖调就被赶走了。根本不需要别人再提供其他罪状。对于晴雯来说,被撵出去就足以让她死了。因为她一无所有却又娇生惯养,她是一盆才出嫩箭的兰花,除了怡红院,哪里都是猪窝。从一个颐指气使的副小姐回归到平凡的贫民,心比天高的她无法做到超然物外。事实上,被撵的时候也是晴雯在怡红院的巅峰时刻,她贴身伺候宝玉,打骂小丫鬟,能出主意帮宝玉逃学,骗得大家团团转,颇有些烽火戏诸侯的成就感。此时的她对袭人已经没有了那么深的妒意,只等着下一个晋升准姨娘的就是她了。“不想凭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
袭人和晴雯都是不识字的丫鬟,她们对于宝玉的爱慕是纯粹市井化的。黛玉那种“你好我自好”的知己之爱是她们不能理解的。像多数人一样,她们觉得爱他就要得到他的身心和名分,所以她俩会互相讥讽、明争暗斗,争的无非是来自官方的认可和来自宝玉的厚待。但是宝玉爱博心劳雨露均沾且毕竟没有成亲,所以两个准姨娘的争夺也不至于太过难看,更近似于小儿女的可爱口角,但可爱的外像无法掩盖其本质。
虽然共事多年,袭人和晴雯彼此却并不真正了解对方。因为袭人与晴雯不是发小好友,而晴雯本身也是懒得去了解任何人。在袭人看来,晴雯只是个外表聪明漂亮却懒惰不善于伺候主子的傻丫头。在晴雯看来,袭人无非是个因为条件差而不得不笨鸟先飞、所求与自己类似的笨丫头。她们彼此错看,晴雯误以为袭人上位仅仅是因为与宝玉私通,其实就算晴雯“当日另有个道理”,真做了狐狸精,也不可能像袭人一样当上准姨娘。而袭人以为晴雯不可能赢得宝玉的心,事实上晴雯不但得到了宝玉共穴的承诺,还因为她的冤死而隔阂了袭人与宝玉的感情。
据说袭人临别宝玉时说:“好歹留着麝月。”这话的意思竟似乎是宝玉赶她走的。能让宝玉赶走袭人,其间必然有一番曲折,宝玉对袭人的态度应该也有巨大的转变,这转变的开始大概就是晴雯的死吧?往日那些细水长流的点滴照顾就像一颗糖,吞下去就化了,但是一旦发现你有些许超出预期的坏(哪怕这坏只是可疑,并无实据),就会像疤痕一样永远留在心里,人性便是如此。虽然袭人并不曾亲自出手陷害晴雯,然而作为一个最明显的既得利益者,她身负一定的嫌疑。所以,这对相爱相杀的塑料姐妹花,到底是谁坑了谁,还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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