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姻缘:因不解而不爱

作者: 凭栏翠袖 | 来源:发表于2019-03-30 18:46 被阅读11次

    宝玉衔玉而生后,空空大士化身癞头和尚去宝钗家推荐了冷香丸的药方和金锁的护身符,并且告诉宝钗的父母,日后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由此埋下了金玉姻缘的伏笔。之后,无论宝黛如何情笃,贾府上下如何看好这一对,事情最终的结局还是金玉姻缘的成就。一切似乎是天意。

    天意安排的宝玉和宝钗是夫妻。那么宝钗与宝玉是否般配呢?

    首先看外形:

    宝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敷粉,唇若施脂。

    宝钗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由此可见,二人都是圆脸,肤色白净,浓眉红唇,这岂不是天生的夫妻相吗?心理学显示,人类对于长相与自己相似的人会有天然的好感和亲近感,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夫妻外貌相似的缘故。所以,单从外貌上看,宝玉对宝钗应该是很有好感的。

    第二十八回,宝玉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自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可见宝玉不但被宝钗外貌所吸引,甚至在心底主动拿来与黛玉的外貌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不是一般的,因为黛玉在贾府上下是看好了要做宝玉妻子的,拿另外一个女性来与自己未婚妻进行外貌对比,这本身已经是精神出轨了。

    有人咨询一个心理学家说,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但是现在遇到另外一个女子难以取舍,她俩各有千秋,我该怎么办?心理学家说,那你就应该选新遇到的那个女子。如果你真爱你的未婚妻,就不可能作这种比较。

    宝钗的美貌是艳冠群芳,以世俗眼光来看,宝钗的颜值确实略高于黛玉。所以宝玉对宝钗最动心的就是她的外貌。

    第二十一回,宝玉与袭人闹别扭,一时生气看南华经有感,写了一篇文字: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大概是宝玉当时心里最喜欢的几个女人的名字:宝钗、黛玉、袭人、麝月,他把她们作为天下迷人女性的代表写入自己的小品文,阐述自己对女人又爱又恨的情绪。其中提到黛玉的迷人处,他写道是灵窍,黛玉的确是女性中顶有才华也最富于聪明灵气的一位。宝玉觉得这是黛玉最迷人处,他们二人的相爱基础也是心有灵犀,思想共鸣。这样写并不奇怪。而宝钗最大的好处其实是宽厚博学端庄贤惠,然而宝玉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宝钗的“仙姿”,因为宝钗有天仙之姿,所以宝玉对她也有“恋爱之心”。

    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黛玉的葬花吟,“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此时他想到的还是这些女孩的美丽外貌,而且宝钗排序仅仅在黛玉之后。

    第三十五回,在宝玉挨打后,宝玉央求宝钗把莺儿派来打络子,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

    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 便问他道: "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

    男人看到令自己心动的女人多半会突然间联想到她的归宿。宝玉曾提起黛玉要做一品夫人,又想到自己没福气摸宝钗的膀子,都是瞬间心动所联想到的。这次对莺儿又毫无征兆地突然对她跟着宝钗陪嫁发出预想,可见“不胜其情”之深。莺儿从女性和贴身丫鬟的角度看宝钗,自然比宝玉更加深刻,因此说宝钗的好处很多,模样反而是其次的优点。可惜这番对话被宝钗打断了。宝玉并未能了解宝钗美貌之外的好处,因此在他心里,对宝钗的认识也仅限于美貌而已。

    虽然宝钗的博学多才也常令宝玉赞叹不已,但宝玉更欣赏黛玉那一风格类型的诗作,对于宝钗,还是觉得她最大优点就是美貌。因为美貌而产生的恋爱之心是肤浅脆弱的。宝玉自己也深深明白,所以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对宝钗的亲近,当你知道自己不可能给她未来,却又时时被她的肉体美所迷惑,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宝玉给黛玉擦眼泪、共帕同枕都是自然而然,但是听说宝钗在自己睡觉时赶蚊子绣鸳鸯,立刻就觉得亵渎了人家。黛玉与宝玉因为过分亲密,所以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而宝钗因为端庄周到,宝玉反而不敢亲昵,因为太喜欢你,只好远着你。所以脂批说“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

    宝玉虽然知道自己与宝钗不可能结合,对于宝钗的爱意还是乐于接受的,宝玉挨打,宝钗探视,情急失言道:“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对于钗黛纷争,宝玉虽然两头安抚疲于奔命,但是得到大观园两个顶尖美女的欣赏和吃醋,心里未尝不得意。这是甜蜜的烦恼,他乐在其中。后来钗黛成为金兰知己,宝玉看着不但纳罕,还闷闷不乐。其实只要没有鸡飞狗跳,男人未尝不喜欢宫斗剧,享受作为男主角、香饽饽的优越感。

    第三十回,宝玉因为与黛玉吵架而无心参加薛蟠的生日宴会,推病不去。后来与黛玉和好了,心情大畅,见了宝钗,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

    ——宝玉此语也是多此一举,他其实何尝真在意薛蟠的看法?他真正在意的是怕宝钗嫌他礼数不周。宝玉就是这样,明明黛玉才是心里第一顺位,但总生怕宝钗就此太疏远了他。女友不能得罪,暧昧备胎也是必不可少的。

    宝钗笑道:“这也多礼。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

    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

    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

    ——宝钗自然知道宝黛闹脾气的事,所以见宝玉这会儿特地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

    套近乎,就借机点破宝玉的“身上不好”只是推辞。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当众说女孩子胖,并且把德行端方的宝钗比作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自然是宝钗大不乐意的,况且宝钗本来就是进京待选的。宝钗盛怒而不好发作,只好以暗语讥讽。杨国忠是杨贵妃的哥哥,并非兄弟,宝钗故意说哥哥兄弟,自然是反讽宝玉。“我要是真当了杨贵妃?你能有本事当杨国忠那样的奸相权臣?”因为宝玉平日不学无术,没有责任感,所以这也是宝钗最瞧不起宝玉的地方。宝玉在女孩子面前平时是殷勤周到的,为何这次失言呢?一来是暗恨宝钗戳穿了他装病,二来他也是刚刚与黛玉和好,黛玉在他心中是第一位,要想讨黛玉欢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奚落她的情敌,这比直接表白更令人称心。很多宫斗剧女观众最爱看的不是女主登上人生巅峰,而是男主帮女主打小三。同理也!可是她们不想想,小三不也是男主招来的吗?

    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

    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

    ——靛儿这名字,摆明了是个垫背的倒霉鬼。一个小丫头,上来直接找宝钗要扇子,正是因为宝钗平日跟丫头们在一起全没架子。看莺儿香菱与宝钗相处方式都是极为放松的,贾家丫鬟更与她亲密无间,金钏还穿过她的衣服。可见,靛儿不找别人,单找宝钗,说明了宝钗平时亲和力极佳。然而千载难逢宝姑娘暴怒,宝钗指桑骂槐,暗示宝玉该找那些素日与他嬉皮笑脸的姑娘们玩去。谁是与宝玉嬉皮笑脸的姑娘呢?自然是“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的林妹妹了!宝钗深知宝玉不过是借着奚落自己来讨好黛玉,这是好脾气的她无法容忍的,凭什么要埋汰我来供你们取乐?这枪躺得未免太冤了!

    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方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

    ——虽然宝玉被宝钗指桑骂槐,但黛玉对于他奚落宝钗作为献给自己的投名状还是非常欣赏的。如果宝钗不借着靛儿指桑骂槐表明自己凛然不可犯,黛玉原本也要跟着踩两脚的。只是看宝钗真怒了,所以赶紧改口转移话题。

    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

    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黛玉不搭腔还好,这一搭腔,也被宝钗捎带上了。宝黛吵闹后又互相赔礼道歉这一番折腾,被宝钗用“负荆请罪”一词总结了。

    凤姐虽没全听懂,也知道他们三个拌嘴,就用“吃生姜”的笑话岔开话题。宝黛越发惭愧。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可见宝钗终究对宝玉有情,留了分寸。

    每次看完这一节,很多喜欢宝黛的人会厌恨宝钗口舌锋利,既然你守拙惯了、宽厚惯了,就该像迎春一样针扎都不出声才对,为什么要那样激烈反驳,伤害宝黛这对完美恋人呢?但我想,恋爱不是错,喜欢暗恋也不是错,恋爱中折腾彼此也不是错,但折腾完彼此就开始利用和伤害对自己有好感的人,以便取悦于对方,这就不太地道了。宝玉这样做居然能博得黛玉的欣赏,这是二玉“有瑕”的部分。宝钗的反击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何况她的反击并不失态。在场多数人根本没看懂。

    恋爱中到底是外在重要还是内在重要呢?美好的外在使人愿意了解你的内在,优秀的内在使人愿意长久留在你身边。而宝钗的不幸偏偏在于外表太美,身边美丽优秀的女孩子又太多,导致宝玉关注点无法固定在她身上,以至于对她最深刻印象就是美貌。

    有人说宝玉的思想是反对儒家的,其实不然。宝玉的影子是甄宝玉,他常对跟他的小厮们道:“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分别是佛家和道家的至尊,甄宝玉认为女儿比他们还要高贵,可见他对佛道理论都是持批判态度的,但是此处并未提及儒家至尊,可见甄宝玉对儒家尚存一定敬重。而贾宝玉也是经常“毁僧谤道”,可是对于四书却倍加推崇,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宝钗自己就是儒家精神的奉行者。她自己平时乐于助人,她帮助湘云请客,帮助岫烟赎回冬衣,给黛玉送燕窝,都是仁爱之心的体现。宝钗劝黛玉不必做“司马牛之叹”。“司马牛之叹”出自《论语》,说的是司马牛曾经忧心忡忡地对子夏说:“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回答他说:“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宝钗自己就做到了“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所以她的人缘儿极好,即便是黛玉起初不理解她,觉得她太过完美周到,too good

    to be true,但最后终于被她的宽厚美德折服,成为知己。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因为有德,所以宝钗不会孤独。

    第56回写道,探春去赖大家和他女儿聊天的时候得知,她们家也有个小园子,除掉她们种来戴的花,种来吃的笋菜和养来吃的鱼虾之外,园子的其它东西都承包给别人了,一年能收到租金二百多两银子。从此探春意识到,原来哪怕是一个破荷叶和一根枯草根,都是值钱的。对此,宝钗笑说,原以为探春她们看过朱熹的《不自弃文》后,都会知道一切东西均值钱,没想到她们竟然不懂这当中的学问。探春说虽然看过,但当中不过是一些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宝钗马上纠正她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的事,就利欲薰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朱熹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别人看朱熹的东西,只当作鸡汤,而宝钗却能学以致用,世事洞明皆学问,她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能说出这些话的宝钗,可谓见识非凡。可惜,这样的精彩对白,宝玉不曾看过。

    宝玉虽然敬重儒家,但是对于历史上的沽名钓誉之辈,他评价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宝玉是顽石化身,他下凡的目的是“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而不是经世济民,可惜他投生的是一个末世家族,“荣华富贵,五世而斩”,他能享受的不过是最后的繁华。然而他的本性决定了享受人生、效力于女孩们才是他的人生目的,而不是履行责任、寒窗苦读、拯救家族。所以,对于一切爱读书考功名的人,他倾向于往坏处想,以为他们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对他们深恶痛绝,给他们起外号叫“禄蠹”。

    以宝钗为首的姐妹们有时劝他读书,他就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其实要讽刺世人的虚伪好名利,全书典范莫过于宝钗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宝玉称赞此诗“写得痛快”,而从此以后,也不再见宝玉对宝钗有“国贼禄鬼”的评价了。

    事实上,劝宝玉读书的姊妹,书中明写并非只有宝钗,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宝玉深敬黛玉。

    其实黛玉并非不支持宝玉念书,她自己就很爱学习怎会不支持宝玉读书?在宝玉读诗经之前,黛玉已经跟着贾雨村把《四书》都学完了。宝玉上学前她说“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虽是打趣宝玉但应也还是希望宝玉能有点出息的,否则“大家又耳根不清静了”。宝玉挨打,她也劝宝玉改正,贾政要考宝玉,她就借口身体不好暂停诗社以免宝玉分心。在这点上她的想法和做法与宝钗是殊途同归,宝钗劝宝玉读书是因为这的确是宝玉唯一的出路;黛玉未必反对科举制度(她老爸就是探花出身),她想的就是让宝玉把该应付的功课做好,考试考好,这样才好和她一起玩,好好享受生活,享受爱情。黛玉的方式是帮宝玉做作业甚至作弊,如果宝玉真要去考科举,说不定黛玉还能帮他押题。宝玉相比之下更能接受这样的劝学方式,他把读书当作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和完成的任务,而不是一个获取前途的手段。这一点上,黛玉与他是合拍的。允许我们想象的是,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当年也未必就是多么热衷功名的人,只是身为林家独子,不得不履行振兴家族的义务,而智商又足够高能力也足够强,故此能一步步仕途高升。

    宝钗对于家族的衰落也早有预感。她心里明白无人能挡住历史的车轮,因此绝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在缅怀过去和担忧将来上,她是个实际明智的人,懂得顺应时势。她的做法是淡泊名利,少说多听多观察,帮助别人但又不给自己惹事,广结善缘多交朋友。她知道到宝玉长大时可能只有读书考功名才是重振家声的唯一办法,所以只好劝他读书,哪怕效果是对方觉得她煞风景,不识趣,她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

    其实以宝钗的条件要想施展手段笼络宝玉也未尝不可,以她打点上下的能力和见识加上从“杂书”上学得的爱情技巧,她完全可以和黛玉抗衡一下,何况宝玉也的确为她的美色和才华所倾倒。只要她稍微放下身段,挑他爱听的说,挑他喜欢的事做,何愁他不动心。但宝钗毕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不象袭人那样可以为讨宝玉欢心无所不为。所以宝钗比起那些温柔娇俏的女孩子来,显得无趣。

    宝玉不喜欢趋炎附势的贾雨村,宝钗对贾雨村的评价也是“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但是宝玉并不知道宝钗的看法。

    宝钗虽然也劝宝玉立身扬名,但她对读书与名利自有一番高见,她对黛玉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并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她认为读书并非女人和男人的本分,如果一个人没有德行,倒还不如不读书,没文化,安心做个体力劳动者。黛玉听了“心下暗服”,可惜如此精彩的思想火花,宝玉依旧不曾听见。如果宝玉在场,一定会对宝钗另眼相看吧?

    黛玉下凡的使命就是报答宝玉前世的甘露灌溉之恩,于是她为宝玉流泪,至死方休。她爱上宝玉是命中注定,哪怕宝玉是薛蟠那样一个人物也是一样(当然作者不会这样写)。相对而言,宝玉是否爱黛玉倒并不那么重要了。幸运的是,宝玉也爱上了黛玉,原本一场爱你天注定但与你无关的独白,竟然变成了精彩的男女声对唱。

    宝钗的使命就是帮助宝玉了悟出家,这大概也是上天的安排,但她帮助宝玉了悟出家的方式很与众不同——就是跟他结婚。看来作这种安排的神仙也是个逆向思维高手。

    宝钗天性偏于清冷,一出场就是“蜜合色棉袄,玫瑰紫金银二色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比起来看望她的黛玉身穿的大红羽纱雪褂,越发显得朴素淡雅。在芦雪庵吟诗时,大家多穿大红羽纱或猩猩毡的衣服,只有李纨穿青多罗呢,宝钗穿莲青锦上添花洋靶丝鹤氅,看看,穿得跟寡妇差不多了!哪象个珍珠如土金如铁家的独生千金。她从不化妆,从来都是唇不点眉不画,是因嫌脂粉污颜色吗?可是贾家其他的漂亮女孩可都是很爱化妆的,凤姐不用说了,偶尔吵架不擦粉,黄着个脸都让贾链看着新鲜;林妹妹也是用脂粉的,宝玉上学前还叮嘱她“胭脂膏子等我回来再制”呢;鸳鸯和金钏嘴上都涂了让宝玉垂涎的口红;晴雯这么个丫环也要留二寸来长的指甲,用大红凤仙花染色;至于平儿,在理新妆时那种女孩子的爱美之心也是展露无遗……而宝钗却不爱红妆。书中描写宝玉闻到她冷香丸香气,问她熏的什么香,她马上说”我最怕熏香”,可见是香也不熏; 而宝玉问黛玉袖中香气,黛玉的回答是“大冷天谁还带什么香?”,可见黛玉倒是熏香的。宝钗也不戴什么首饰鲜花。送宫花时薛姨妈就说“宝丫头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莺儿折花柳编篮子的理由也是因为蘅芜苑对小姐们分例领用的鲜花从没享用过,说明宝钗的确不爱打扮。她劝岫烟在穿戴上要守本分时,说金玉首饰都是大富大贵人家小姐的穿戴,咱们“比不得他们”,“你瞧我从头到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宝钗唯一的首饰就是那个要命的金锁,但全书正式出场只有“比通灵”那一次,还说明它其实是个和尚半仙儿设计出来的护身符,因宝钗从小有胎里带来的热毒,经常生病,所以必须内服冷香丸,外戴长命锁方保平安。宝钗自己也觉得烦“沉甸甸的有什么趣”,总把它挂在衣服里面。这点,与宝玉对自己的玉的厌恶态度异曲同工。

          全书好象没具体写宝钗特别爱吃什么。宝钗和姐妹们在一起吃过螃蟹和烤肉,但都是凑热闹,并不挑食。只有一次和探春商议送了五百钱给小厨房要求吃油盐炒枸杞芽——只是一道爽口清火的小菜,时间应该是她和探春帮着管家的时候,杂事不断,二位小姐自然要想法吃点去火的东西。薛蟠过生日,有进口的长藕大瓜,暹罗猪鱼,她都托辞自己命小福薄不配吃(古人认为自己一生可以享用的东西都有定数,过分享用会折了福寿)。她唯一真正需要吃的就是冷香丸,不过这东西也成本不高,只是琐碎了点。宝钗吃它是为了健康需要,跟戴金锁一样,而且两样东西都是和尚给的。

         而宝玉爱的是富贵享乐,华衣美食,喜欢红色。这些从表面看都是与宝钗背道而驰的。

            宝钗的住处蘅芜苑,是个多香草的地方。读者只对绛珠转世的童话故事念念不忘,其实宝钗也是个香草美人呢。自屈原后,香草美人就成了高风亮节的象征,这里也没有花朵,只有芬芳馥郁的香草,伴随着淡妆素裹的美人。书里描写:

    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

    宝玉道:“……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

    此处明白点出宝钗居所种植的都是《离骚》中的香草,香草美人比喻忠君爱国的忠贞贤良之士,宝钗居此,映证了她道德典范的特点。作者明写“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说明宝钗心性超群清雅,又特地点出“年深岁改,人不能识”,可见传统道德没落,使得普通人见而不识,只当藏奸或者会做人,不能真正体会高士风范,令人遗憾。

    曹公把这么个风雅的地方给宝钗住正表现了对这位山中高士晶莹雪的无比欣赏,他这样写正是为了告诉读者,宝钗出身虽俗但人品非俗。宝钗的房间如雪洞一样,一色玩器全无,只有几部书(她那些学问哪来的?难道是借书看的?),睡的是青纱幔帐,衾褥也极朴素,摆了个土定瓶供几枝菊花。凤姐她们送来的古玩摆设一律退回。相形之下,与宝黛和三春的精致绣房有了天壤之别。所以曹公的评价是“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

          但是宝钗何必如此呢?她曾说“七八年之先”她也富丽堂皇地打扮过,为什么长大了就不爱打扮了?虽说她娘家也是“一时比不得一时”,但金银首饰“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也有几箱子”,何况贾家又老送东西给她,真没必要节省成这样。有人说她是为了给长辈们一个好印象,其实贾母是爱打扮爱享乐的人,戴菊花也要大红的,还很欣赏宝琴和湘云穿新鲜衣服,看见宝钗的屋子这样素净就不高兴,觉得亲戚来了看着不象话而且年轻女孩屋里素净也招忌讳。可见贾母并不欣赏宝钗这种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宝钗这么聪明的女孩何尝不了解贾母的心性?她这样做应该不是惺惺作态装朴素,而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

        类似的案例,历史上最著名的有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她身为皇后,却粗服简膳,劝丈夫以国事为重,生病也拒绝大赦祈福,弥留之际,专门交待不厚葬、不起坟,“无用棺椁,器以瓦木。”(是否有点自虐狂?)。长孙皇后是《列女传》中的重要人物,无数封建淑女心中的榜样。宝钗小时可能也好打扮,爱读乱七八糟的书,后来被大人一通打骂烧书,受了刺激。从此认真钻研《列女传》,过上了简朴的生活。时间一长就习惯成自然了。日后四大家族倒台,大家都“贫穷难耐凄凉”的时候,宝钗可能倒是最从容自若的一个,“自携手瓮灌苔盆”,也只有这样的人能成为宝玉的糟糠贤妻吧?

    林黛玉思想上与宝钗也有共通之处,她也是看透了四大家族好景不长,写下“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句子,为自己伤感也为大观园敲响了丧钟,但她的选择是尽情挥洒,享受生活。她天性喜散不喜聚,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因为黛玉有这样的思想,最终她与宝钗才能成为真正的知己姐妹。

    宝玉的情性是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但是宝玉有着天生的悟道慧根。宝钗生日那天,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以为宝钗是迁就贾母等人,故意点热闹戏。宝钗便说自己喜欢其中一段《寄生草》:

    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热闹戏中的悲凉之曲,如同宝钗于俗世的繁华中感受到的清冷孤寂,这也是他本人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写照。一瞬间,宝玉懂得了她,“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这是书中少有的钗玉思想高度共鸣的瞬间。也正是如此,黛玉才会吃醋,骂宝玉“装疯”。

    紧接着,宝玉与黛玉湘云闹别扭,突然看破世情,写了个偈子: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也填了一支《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看了说:“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扯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

    宝钗本身已经看破红尘,只是她没有出家。宝钗黛玉的慧根其实某种程度上要高于宝玉,所以黛玉嘲讽宝玉“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后文刘姥姥游大观园,到了妙玉的栊催庵,妙玉于包括湘云探春的一众小姐中只挑中了宝钗黛玉给体己茶喝,自然是因为看透她俩的与众不同。

    黛玉在书中最为妒嫉的人就是宝钗,其实宝钗美貌和人缘都不及宝琴,宝琴甚至还被贾母动过说给宝玉为配的念头。要说金玉这种小饰物的姻缘传说,湘云也有金麒麟与宝玉般配,但黛玉对宝琴和湘云都没有真正嫉妒过,即便与湘云拌嘴,也是转头就忘。至于情感暧昧的妙玉,黛玉竟是乐于成全,而与宝玉早领警幻之训的袭人,黛玉却叫她“好嫂子”。只有宝钗,是黛玉一开始就高度警惕,寸土不让的。为什么?因为宝钗的内在外在与宝玉太相配了。只有她才是黛玉势均力敌的对手,其他人都不是。直到金兰契互解金兰语,黛玉被宝钗的善意所感动,两个高度相当的灵魂终于获得了彼此的谅解。从此她们成为最深的知己。

    宝钗修的是世间法,五伦五常都要做到极处,不畏繁难困苦不图安逸享乐。但是她不希望宝玉也看破,怕他最终抛下家业责任,遁世而去。于是,她与黛玉一齐劝诫宝玉收了参禅悟道的心思。但是宝钗这种清冷遁世的思想倾向还是会时时流露,贾政看了她的诗谜,就断定她“非永远福寿之辈”,贾母觉得她住的简朴,令人“忌讳”。所以宝钗在贾府很多长辈心目中,并非宝二奶奶的最佳人选。想来宝钗最终能嫁宝玉,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以成就吧?

    在家族败落之前,身处繁华场的宝玉是不可能悟道的,只有家业凋零姐妹云散之后,宝玉才能有悟道的环境,宝钗虽然有停机德,但真正的作用却是帮助丈夫悟道出家,也真是一种命运的讽刺。抛开金玉不论,宝钗其实从外形到内在都是宝玉的良配。然而宝钗的美貌未能超越黛玉在精神上对宝玉的吸引,只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等到宝玉发现宝钗在精神思想上与自己高度共鸣时,也正是他看破红尘悬崖撒手离弃宝钗的时刻。他不爱她,是因为他不了解她;尽管不爱却不能不娶,因为不爱,娶了也是“琴边衾里总无缘”“美中不足”终身误。等到真的了解了,发现她值得自己爱,却已经失去了爱的情境,只能葬钗于雪,抛弃红尘。

    宝钗被曹公定义为一个“时”字,《孟子·万章下》云:“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可见,儒家认为时是圣人最高境界。宝钗安分随时,审时度势,相时而动,为心善,有原则,但行善手段却是灵活多变毫不拘泥,在不同情境下总能作出最妥帖的选择。然而她的命运却是生非得时,生在四大家族末世,与宝玉相识晚于黛玉,没有青梅竹马的经历,加上本人端庄矜持,已经失去了与宝玉相知相恋的最佳时机。等到最终彼此了解,已到离别时。对的人,却没有相遇在对的时间。想起席慕蓉一句诗“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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