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北宋年间,这一日,在临近寿州凤台县的一个内河渡口,人头攒叠,将近申时,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橹桨划水的欸乃声,一艘官船缓缓地靠了上来。船夫们刚放好跳板,就有几个人沿着跳板走下船来,正是刚从高塘湖回来的聂飞练、沈白、曼苏尔三人,以及凤台县的荀捕头和数名随从。
聂飞练下得船来,看到渡口的空地上,有人将新捕获的新鲜鱼虾等整齐摆放,就近等着客人前来挑选。那些鱼虾身上闪着鳞光,活蹦乱跳的,显是刚捕捞上来,十分新鲜,令人垂涎。
那边荀捕头亦不闲着,从船上牵下几匹马,邀飞练上马,同往县城而去。飞练谢了,接过缰绳,却不上马,而是问荀捕头道:“大人,这里哪来的这许多渔民,当年我离开时,却没有这番景象。”
荀捕头已年届中年,个头不高、容貌清癯、颏下短髯,历经数位县令,如今才做上了捕头,闻言笑道:“难怪聂捕快不知,这也是近两年来的事。只因本县靠近湖海,又有河流沟通,本来渔货甚多,可就是没人捕捞。就在两年多前,县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名叫来宾楼,经营各色河鲜海鲜,就连已故的伍县令,都是他们的座上宾,你看到的这些新鲜水产,多半是要卖给他们的。本来水产不易贮存,只能就近卖掉,获利不多,可来宾楼却能够大量收购,这里面,着实有一个缘故……”
他正说得眉飞色舞,河那边却有人叫道:“小贼,往哪里逃,快抓住他!”
聂飞练听到有人在喊抓贼,自己身为捕快,就是管抓贼的,而且不分大小,职责所在,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对荀捕头道:“大人且慢讲,我们先过去看看!”
几个人循声来到河边,就见一艘货船正在渡口装货,地面上堆放着的是一个个尚未装上船的柳条箱子,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何物。领头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梭眉暴目、相貌凶恶,身上穿一件花花绿绿的袍服,青带缠腰,不伦不类,正将一个小男孩挟在腋下殴打。那男孩看上去也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和曼苏尔相仿,鹑衣百结,显然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哭也不叫,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被他打死了。
聂飞练尚未开口,她身后的沈白早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也不多话,一伸手便抓住了那穿花衣服之人的手腕。那穿花衣服之人正打得起劲,忽觉手腕上一紧,这胳膊抬是抬得起来,只是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甚感惊惋,于是抬头去看。只见眼前一张面孔,气宇轩昂、凛然有威,却是个生人,丝毫不惧,说道:“你是何人?这小贼偷了我的东西,我就是将他打死,那也是该当的,要你来强出什么头,可知道我是谁?”
沈白瞪着眼睛,另一只手不觉间就要去摸腰间的长剑,怒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大宋乃是有王法之地,《宋刑统》也早已颁行多年,他纵然有错,自有衙门来审理,你是什么狗东西,竟敢枉顾国法,下此狠手!”
“不错!”聂飞练从后面走上来,见那孩子可怜,心下不忍,叫来曼苏尔为他验伤。穿花衣服之人见对方人越来越多,气势却也馁了,一时语塞,将沈白推开,说道:“张口闭口大宋朝,这大宋朝难道是你家开的?”话刚说罢,便觉得刚才被沈白攥过的地方隐隐作痛,竟然有些抬不起来,暗自吃惊,心道:“哪来的蛮子,真是好大的力气!”
他这一句话却是说错了,这大宋朝当真是沈白家开的,只是此时他尚不知情而已。那边曼苏尔仔细查验了一番,抬头道:“是一些皮外伤,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要好好休养,这几天不能再干活了!”说罢,狠狠地瞪了那汉子一眼,聂飞练暗道了一声万幸,蹲下来对孩子温言道:“你不要怕,他不敢再伤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究竟偷了他什么东西,我们这里有捕头大人,会为你作主的!”
那孩子头发乱蓬蓬如枯菅一般,头发下面的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却甚是灵动,过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道:“我娘病了,爹爹出海还没回来,我就来拿……拿了这个。”他掀开衣服,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拼了命要拿的,其实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咸鱼干而已。
曼苏尔见是此物,心中想到一事,忙问道:“你娘得的,可是瘿病(甲亢)?”
那孩子点头道:“大夫是这样说,可是我没钱买药,弟妹还小,只会哭,我就……”
原来当时官盐价贵,买卖私盐犯法,惩罚极重,因此普通穷苦人家多是淡食,实在想吃盐了,就用菜叶子薄薄地沾上一点食盐吃,也只是让嘴巴里略有点咸味罢了。如此一来,便易生出瘿病一类的疾病,曼苏尔精通医术,自然一猜就中,想来渡口柳条箱中所装之物,也都是咸鱼干一类的货物。
这时荀捕头也已赶到,只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斥那穿花衣服的汉子道:“老昌,你这厮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光天化日的,想闹出人命吗?可知道我要是迟来一步,你便要去衙门抵命!”
那老昌一见连荀捕头都来了,更是不敢多言,脖子一缩,嘟囔着道:“他自己都承认了,偷就是偷,口口声声说大宋朝有法纪,难道穷人家犯了法,便不算是犯法?”
“住口!”荀捕头斥道,转头又对聂飞练道,“好叫聂捕快得知,此人姓昌,是来宾楼管事的,与我却也相熟。方才我说到来宾楼收购水产,除了自家经营之外,其实大部分都做成了咸鱼,送至汴京、郑州等地贩卖,这件事,已故伍县令也是知道的。老昌为人鲁莽了些,在生意上倒还算守规矩,而且百姓愚昧,不知邦宪,一旦罚得轻了,个个都来偷,我们却也担当不起。”
聂飞练虽名为太子特使,可并没有正式任命,在品级上还低了荀捕头一筹,况且他说的本也没错,只好站了起来低头道:“是,是我太过意气用事,全凭捕头大人处置就是。”这句话既已说出,可心中却是十分难受。
二
“诸位且慢!”
眼看那男孩将要被荀捕头带走,忽听后面有人说话道。众人一齐回头去看,只见有一人走了过来,轻袍缓带,颏下三绺长须随风飘起,恂恂儒雅,先将那个男孩搀扶起来,拂去他身上的尘土,指着他道:“你可是姓侯,我还记得,真是只小猴子,可我交待你帮我买几条咸鱼,你怎么反倒忘了,也不与人家说起,害我等了你许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男孩一脸诧色,刚说了一个“我”字,那人就挥手道:“你休要再开口,免得又给我惹出麻烦来!”见众人俱都不解,团团作了一个揖,大家见他衣履鲜洁,举止气度又是十分闲雅,不敢怠慢,都还了礼,那人行礼毕,笑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小姓陆,在凤翔府教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学点诗文,养家糊口。这次来到凤台,乃是来访友的,咸鱼虽小,普通人家却也难得吃上一回,提在手中,主人家便不好将我拒之门外了。喏喏,这是买鱼的钱,收好收好。”
他伸手入袖,抓了一把,大约有五十个钱左右,递给昌管事。昌管事却不伸手去接,只管上下打量他,那人哈哈一笑,又加了五十个钱,说道:“俗话道,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孩子甚是可怜,又是孝心可嘉,我不知好歹,来打个圆场,若是能大事化小,岂非好事一桩?”
荀捕头不知道他的来路,拼命地向昌管事使眼色,他也只好将钱收下了,掂了一掂,说道:“不是我贪图你几个钱,要说这船咸鱼运到汴京,那还不止卖这些钱呢!”
陆先生也不在意他说的是真是假,拱手致谢,昌管事见他十分客气,便也不好再说什么,略拱了拱手,又跟荀捕头告了辞,转身向大船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那些船夫骂道:“都是些懒骨头,老子一时不在眼前,就开始躲懒,到了申时再不装好船,误了时辰,休怪老子每人给你们十鞭子!”
荀捕头待他走远,便向那陆先生道:“都是些乡鄙之人,可也没有恶意,先生不要见怪!”那姓陆的先生捋须笑道:“无妨无妨,不怪不怪!”随即向聂飞练等人行礼道别,聂飞练还礼毕,目送他牵着那个姓侯的孩子走远,荀捕头自去安排马匹。沈白从身后走出来,目视陆先生,一边对飞练道:“这人很是古怪,他说是凤翔府的人,却没有半点那里的口音,倒很像是从北方来的。再说,一个私塾先生,自己不挨饿已经是很好的了,哪有像他这般随手抓一把钱就给人的?你休要拦我,我要上去问个明白。”
聂飞练摆了一下手道:“不错,我也有些奇怪,可能是凤翔凤台都有一个凤字,他便随口说了个地方,却不知你才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手。你也休要去问,他既有意隐瞒,你越想知道,他就越不会跟你说,你不去问他,他反倒可能来找我们呢!”
当晚,聂飞练从伍县令夫人的住处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只觉得十分疲乏,就打算在县衙的值房稍住一宿。刚点上灯,在桌边略坐了一坐,门口就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原来是荀捕头来了。
荀捕头见值房内的被褥、床铺都十分简陋,面露歉然之色,动手整了一整,飞练忙道自己在外时,时常餐风宿水,如今能有片瓦遮身,已经是很好的了。荀捕头这才住了手,说道:“和你同来的那个沈爷,我原是安排他去城里的客栈暂住,或是去我家中,家里孩子多,但挤一挤还是能住的,待明日再去给他寻找住处。可他听说你在值房,便执意要在后角门柴草房里将就一宿,我怎么说也不听。要不你去劝一劝他,别让沈爷觉得我们怠慢了他。”
后角门的柴房尚且不如值房,只是离这里相当近,几步就到,飞练听罢,心道:“这个沈爷可是当今万岁的第三子,身份贵重,如今虽被贬为平民,仍是皇家的血脉、姓赵的子孙,又哪里是我能够劝得动的。”
她想到这里,心中却也禁不住颇为动容,只好说暂且随他去,待日后再慢慢与他说,趁着荀捕头在,就顺便问起了来宾楼的事。
荀捕头沏好一壶茶叶,倒了两杯,一杯给飞练,自己也拿了一杯慢慢地喝着,坐下说道:“飞练,现今你虽是替太子办差,可是在我眼里,你还是从前的那个飞练。我也不瞒你,以往新鲜鱼虾捕捞上岸,无法久存,只能就近售卖,获利甚少,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愿意下海打渔。自从有了来宾楼之后,可将卖不完的水产制成咸鱼,沿运河送到汴京、郑州等地贩卖,官盐价贵,依朝廷定例,每五斤鱼衙门发给一斤盐用于腌鱼腌肉,所用官盐皆是官府按需配给的。尽管如此,也别小看了这一条小小的咸鱼,售价仍是极为昂贵,非富贵人家,轻易吃不起。而民多淡食,有的时候就会铤而走险,像今日这般,官府也不得不出手惩戒,以免刁民尝到甜头,坏了纲纪,那便不好收拾了。”
聂飞练等荀捕头坐好后方才坐下,心知情况确是如此,尽管也知道民生艰难,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反觉得自己在日中时太过毛躁了些,不如荀捕头那般稳重,见他杯中的茶已经空了,起身给他续了一杯,同时将心中的想法也一并说了出来:“捕头大人,依你这么说,来宾楼用来腌制鱼肉的盐皆从官中支出,那每一笔去项定然登记在册,可否将账册借我一观,我对此倒是很有些兴趣呢!”
荀捕头握着茶杯沉吟不语,乃至茶都渐渐凉了,聂飞练却不死心,又问道:“这其中是有什么难处吗?”
荀捕头哦了一声,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不,聂捕快哪里话来,并不为难,只是县衙一应往来账册,都在帐房先生处。眼下天色已晚,他年纪大,恐怕早已歇息了,想要账册,最快也要等到明日,方才拿得到。”
荀捕头走后,聂飞练将他送了出来,正要回房,一瞥之间,却见不远处后角门的柴草房内隐隐地有烛光,一点微光,从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透出来,温暖人心。她低头犹豫片刻,便缓步来到柴房外,轻咳了两声。
“是谁?”房内烛光闪了一下,便熄灭了,从里面传出沈白的声音。
聂飞练才一咳嗽,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但现下走也来不及,只好小声道:“是……是我。”
三
聂飞练的话音刚落,沈白便闪身走了出来,但见清光皎洁中,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随意地倚靠在径畔小篱上,便走上前来笑道:“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飞练本来也没什么事,可是被他一问,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这一趟,当真是有些多余了,吞吞吐吐地道:“也、也没什么要事,我见这里有人,顺路过来看一看,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欲行,沈白说道:“等一等!”大概是真的着急了,抢上一步,抓住了聂飞练的手,那一只柔荑似水,犹如月光一般轻柔,尽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飞练轻轻地挣脱了,含羞带怒地道:“这里是县衙,休要无礼!”
沈白歉意地笑笑:“我看你要走,就有些着急了。这样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现下又没什么事,我看这个花园虽小,倒还有些逸趣,不如你陪我走走,来吧!”
“又不是我不让你睡,你自睡不着,干我何事?”聂飞练在心中暗道,想归想,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了沈白身后。
县衙的后花园的确不大,两人没走几步,就已来到了一处池塘边,偶尔有一两只青蛙鸣叫。这个池塘几乎有一半的水面都被荷花占据,夏去秋来,荷花多已凋残,只余下枯叶摵摵之声。
聂飞练感慨道:“小时候我经常溜到这里来玩耍,师父虽然知道,但还是故意装作找不到,如今想起来,好似还在眼前,但他已经离开我好多年了!”
沈白知道飞练的师父曾在凤台县任过捕头一职,不愿她再次触景生情,便道:“这满池的荷花固然好看,其实水面之下,也尽都是些污泥枯枝而已。”
聂飞练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才好了些,你又来说这些话。”
沈白一笑,俯身捡起一枚小石子丢进塘中,惊起一只青蛙,凝视着那一池脉脉凝碧,仿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轻而且缓慢地说道:“我不是有意让你不高兴,其实是想到了那一年母亲死后,我被驱离京城,形单影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如同你一般,不,比你还不如,直想一死了之,不知怎地,竟然没有死成,好好地活到了现在。现在回头去想,要是那时候死了,就遇不到你了,也没有接下来的这些事。”
他所说固然是当时的情形,但无非只是面上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却不便细说。原来当年淑贵妃死后,他被贬为平民,逐出京城,一时间心灰意冷,决意自暴自弃,着实做了几桩惊天大案,这才被聂飞练盯上,整整追捕了他三年。好在还有这三年,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时光就在栉风沐雨之中,转瞬而过,他们既成了彼此最为熟悉的对手,而沈白却也因此没有了轻生的念头。
但往事毕竟是不堪的,沈白并不愿意多想,便问起在伍县令夫人那里打听到什么,聂飞练摇头道:“县令大人才死不久,夫人还在悲伤之中,一味地只会哭泣,况且伍公子眼下正在养病,她也无暇顾及其他,只嘱咐我找到凶手,为夫报仇。大人生前曾送给她一匹绸缎,还没来得及做成衣裳,她怕睹物思人,要送了给我,我哪里敢要?呆了一个下午,就只听到这几句话。”
正说着,园子围墙边上一棵樟树却忽然摇曳起来,树叶子簌簌地响。这引起了沈白的注意,他一见池塘中水波不兴,想都不想,立时起身挡在聂飞练身前,说道:“树上有人!我们也忒地大意了!”
夜静更深,县衙中此刻除了伍夫人,一个生病的伍公子以及几个下人,并无其他人,来人多半是为了聂飞练而来。而两人身上俱未携带兵刃,赤手空拳,哪怕来人只是个中上等的高手,或是不止一人,沈白和聂飞练就有可能双双毙命于此,冷月凄风,照在两人冰冷的尸体上,今后就再无女捕快与三皇子了。
沈白想到此节,更不敢将身子移开,要聂飞练向后退去,他说道:“你先回去,多叫几个人,我从角门那里出去看看!”
聂飞练却道:“我是捕快,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叫人做什么?况且你现在再从角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快随我来!”
她一言方罢,不由分说将手托在沈白腋下,施展轻身功夫,塌腰旋身,身子蓦地飞腾,便从墙头上直跃了出去。她的轻功虽好,但手上还托了一人,这样就打了折扣,总算是县衙的墙砌得不算高,将将可以跃得出去。两人才一落地,那树也不摇了,沈白尽管此前也做过一些案子,但这般直上直下地飞檐走壁却还是第一遭,就算他胆大,也被吓了一跳,四下里看了一眼,并不见人影,就说道:“这棵樟树十分高大,那人藏身树上,眼下已没了人影,看来功夫似乎在你我之上,不如让我先去,万一不敌,我一个人也好脱身。”
聂飞练摇头道:“你脱不了身,我也陪你脱不了身就是,有什么要紧。可现下再不去追赶,等到明日我们叫齐人手,那人早就跑到天边去了!”
沈白听她这么说,也不再说什么,从地上摸了几颗小石子当武器,便随了聂飞练一路追下去,一直到了县中心大街的一处空地上,四周都没有什么建筑物。此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亮堂堂的,他眼睛尖,指着空地上一堆散落的东西道:“快看,那是什么?”
两人近前去看,原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乃是一些破碎的白瓷片而已。宋代的制瓷工艺已然十分成熟,所制瓷瓶、瓷碗等都是细腻精纯,但眼前的这些瓷片烧制得甚为粗糙,显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沈白一见便知,大感失望,站起来用脚踢了踢,沮丧地道:“我当是什么,原来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大概是从车上跌落下来,来不及收拾,因此散落在地上。”
聂飞练并不答话,将瓷片一片片拿起来仔细查看,过了一会儿,方才笃定地道:“不对,要是从车上跌落下来,必是散落在四处,并不会聚拢一起。而且这些瓷片大小基本相当,也不像是从高处落下来的,而是被人用类似小锤子的东西一个一个敲破的!”
沈白复又看了一看,的确如飞练所说,点头道:“不错,可这些瓷器显然并不值钱,他又为什么要在大街上这么做呢?”
聂飞练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道:“我又不是神仙,岂能看一眼便知道来龙去脉,对了,我一直没看到曼苏尔,他去了哪里?”
四
“我去找了县衙的仵作,也看了伍县令死时的验尸格目(验尸报告),那仵作倒也老实,县令大人生前对他颇有恩义,想来不至于对我说谎。”第二天一早,沈白便叫了聂飞练和曼苏尔去街上吃早点,乃是一种糖糕和油茶,热气腾腾的,曼苏尔一边吃一边说道,觉得热了,干脆把袖子都挽了起来。
聂飞练想是一夜都未曾睡好,连带着没有了胃口,勉强吃了一点,就唉声叹气的,再也吃不下了,问曼苏尔伍县令死时的情状。曼苏尔却是胃口极佳,一边吃一边说道:“伍县令死时甚是奇怪,身上并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耳边和胸前有一点微红,好似出疹子那般,可又不全是。假如只是寻常出疹子,这种病极为平常,不可能致死,除非另有原因,我却是想不出来。”
聂飞练一听,就更吃不下了,沈白对她说道:“我看你只吃了半块糖糕,就是要查案,也需慢慢查访,总会有些线索。”
聂飞练不悦地道:“你吃你的,看我做什么,就是你看我,我才吃不下!还有,什么叫慢慢查访,凶手应该还没有离开此地,昨晚的事就是明证。我们在找线索,那他就会千方百计地想早我们一步毁掉线索,你让我慢,可我又如何慢得下来!”
曼苏尔正要说什么,沈白却知道她每当心中焦烦之时,就喜欢迁怒他人,自己能忍,曼苏尔未必做得到。就将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捏了曼苏尔一下,又摇了一摇,曼苏尔这才不说话了。聂飞练虽看不到沈白的动作,但一见他肩膀微动,就知道他在做什么,说道:“你们有话直说就是,倒也用不着在我面前玩什么把戏!”曼苏尔这才嗫嚅着道:“聂姐姐,你有事先回,我还想去城里的药店看一下。”
聂飞练想了一下,问沈白道:“你说呢?”
沈白笑道:“既然目前没有什么头绪,就让他去看一看,兴许碰巧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聂飞练不答,只端起油茶碗,一气喝了大半,说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吃完我们一起去!”
在本县最大的一家药店内,店老板一听就说,身上的红斑,那就是出疹子,毫无疑问,但这病也能死人,倒是从来不曾听说过,一定是另有原因。他一边说,店铺的里间却不时传来咳嗽声,聂飞练听来十分耳熟,便问店老板里面的客人是谁,老板摆手道:“并没有谁,姑娘,我这可是卖药的地方,有一两声咳嗽并不稀奇,要是谁都要进去看一番,那我这生意是做还是不做了?”
他说得自有一番道理,但聂飞练越想就越觉得这咳嗽声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就朝沈白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是背转身去,佯装看柜台里的各色药材。沈白自也明白她的意思,脸色一沉,捋袖拍掌像是要上前动手,脸上却是笑吟吟地道:“你可是这家店的老板,我想买十斤鹿茸回去磨牙玩儿,来来来,我们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好好说一说!”
那老板连连摆手道:“好汉别开玩笑,鹿茸又不是树枝,怎么磨牙玩儿?”就在这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小伙计,附在店老板耳边说了句什么,那老板嗯嗯两声,对聂飞练等人道:“里面的公子有请聂捕快、沈爷,还有这位小大夫,一起进去喝一杯茶。”
三人进了里间,小伙计端上茶来,就又退了下去,里面只有一个穿白袍的公子,正背着手在欣赏墙上的一幅《早春图》,意境高远,但这并不是画家郭熙的真迹,乃是一幅仿作。听到后面的脚步声,那公子便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笑意,拱手道:“聂捕快,我们有三年不曾见面了,你好似黑了一些,但我的病却是更重了,咳咳……”
他明明是个年轻公子,话声却是有气无力,脸色更是白得吓人。聂飞练一连看了好几眼,才猛然间想起来道:“你就是伍县令的公子!”
也难怪聂飞练一时间认不出来,伍公子比起她上次见的时候,似乎更加形脱神衰,照这样看,迄今还活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聂飞练忙扶他坐好,房内门窗紧闭,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伍公子勉强喝了一口茶,仍是不时咳嗽。飞练关心地问他病情如何,吃的是什么药,伍公子说了一遍,原来他的身子还是一直不大好,这几年,日常不是在县衙,就是来药房,几乎没去过第三个地方,又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父亲的死才赶回来的,我的病虽不见得大好,可还死不了。前几天,我留心收集了一些父亲死前的情形,只等你一回来,便要与你说,老天有眼,终于把你给等到了!”
就这几句话,他却是分成了好几段才陆续说完的。聂飞练的师父曾是县里的捕头,她从小出入县衙,因此认识伍公子也早,知道他以前就是如此,暗中替他垂泪,又感激他时时留心,给自己省了不少工夫,就问他伍县令究竟是怎么死的,伍公子道:“你不要听其他人说,除了我之外,也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告诉你,父亲他的确死得不明不白。其实我后来想到,自本月以来,父亲他就总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来看我时,也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我几次三番想要询问,却都不得其便。
“就这样一直到了本月二十号,我记得很清楚,本城的几个富户邀他前往来宾楼饮酒,那几人我倒也识得,是做正经行业的,与父亲也时常往来。他不便推辞,就去了,哦,出门的时候大概是在午时,就再没回来过。后来我才知道,饮酒时前面都还好好的,却不知何故,父亲他突然焦烦起来,推开众人,一个人冲出门外。
“陪他用酒的那几个人见此情状,都吓坏了,过了一会儿才追了出来,但那时我父亲已经倒在来宾楼前的街心咽了气。楼前正有一家角抵社(杂技团)在表演,几乎所有道具都是七零八落,翻倒在地,听说是被父亲在临终前奋力推倒的。在他死后,仵作并没有验出任何外伤或是中毒,荀捕头便作主将当天用餐的那一干人带回县衙,连审了几天,那几人一口咬定自己绝不知情,也不知道县令为何会那样。
“因为没有证据,最后也只能先把他们给放了,只是不许他们离开家门,也不许自杀,要是再找不出凶手,只怕还是要拿他们去顶罪。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原委,我原是不信,偷偷地找了好几个人问,俱是这样说,想来应该不差。”
聂飞练听得十分专注,问了几个有疑问的地方,又问起来宾楼的老板,还有那个昌管事,当天在不在场,伍公子回忆道:“我也是这般问的,来宾楼的老板姓施,名叫施绪,是两年多前才来到本县的,管事的也的确是姓昌,那是不错的。可那一天,这二人随船去了外地,已经走了好几天,一路上的过关文书都有,我亲眼见过,倒还不像是假的。”
至此,聂飞练再无问题,只安慰了伍公子几句,嘱咐他好生休息,曼苏尔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却突然问道:“公子所患何病,可是被庸医误诊了吗?”
聂飞练闻言眼睛一亮,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小神医,忙让曼苏尔看看,伍公子无奈地笑道:“我已找过不计其数的大夫看过,就算一个人有错,也不见得人人都是错的,再说久病成医,我自己也还略通些医理,应该不是误诊。只是此病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有了我,身上便有了此病,想要痊愈,除非把大罗金仙给请来了,方有指望。”
他脸上虽带着笑,语气仍是十分萧索,曼苏尔听后径直走上前来,看过了他喝的茶,又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切脉望诊,而是在伍公子身前身后闻个不停。聂飞练觉得十分不妥,想要上前拦住他,沈白就在身后拉了她一下,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去惊动曼苏尔。
就这样几乎过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三人才终于看到曼苏尔的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拍了拍手道:“倒也未必非要请来大罗金仙不可,我尽力一试,兴许有些把握。”
三人闻言大喜,伍公子更是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双手握住曼苏尔的手,说道:“小神医,可惜你未能早来几日,否则父亲说不定不会死!”
五
走出医馆之后,伍公子执意要雇马车送他们,聂飞练他们百般推辞不得,只好应允了。马车甚是宽敞,三个人坐在里面一点儿也不局促,车声辚辚,既平稳又舒适。曼苏尔一反常态,独坐在角落,看着车顶发呆,沈白见状,在聂飞练耳边轻声道:“伍公子如此殷勤,我看多半是为了我们这位小神医的缘故,他既受人所托,怎能不殚精竭虑,车都坐了,要是医不好人家的病,恐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其实聂飞练心里也是这样想,嘴上却说道:“伍公子不是这样的人,医者仁心,假如真能医好,总是一条人命,大夫自己也是高兴的,坐不坐车倒不相干。不过……可能是我多心了,可我总觉得伍公子有一句话有点奇怪,但我又说不出是什么事。”
沈白道:“伍公子说过那么多话,眼下我就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但是你的担心也未必就是多虑,脱口而出的,往往都是真心话。说起来,我倒觉得你也有一句话是说错了,可能连你自己都忘了,只要你答应我不生气,我就跟你讲。”
聂飞练顿时大感好奇,但也只说沈白说得对,她就不生气,否则难说得很,沈白便笑笑不说话了。过不多时,聂飞练又来催他说,他也只好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渡口碰到的那个姓陆的先生吗,你说他会来找我们,可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连影子都不见,难道不是你所料有错?”
他才说到这里,赶马车的车夫“吁”的一声,勒住了马,马车立时停了下来,从外面传进来一个气呼呼的声音道:“这条路,你又不曾花钱买了下来,你既走得,为何偏只我不能用?”
聂飞练一听这声音,便立时笑了起来,对沈白道:“谁说他不会来找我们,你看这不就来了吗?”随即掀开轿帷,招呼说话之人道:“陆先生,你还认得我吗?”
车外的果然就是渡口的那个陆先生,不过此刻他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叉了腰,正与一伙人争得面红耳赤。一听有人在招呼自己,循声望去,就见一辆大马车被堵住了路,前行不得,轿帷掀开,一个娇若春花的女子,正是到了盛放的时节,仿佛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忘了与人争吵,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抚掌笑道:“原来是渡口的那个女捕快,正好正好,你的生意到了。你来看看,我正在与姓侯的小朋友在这里卖东西,公平交易、卖完就走。可这几个人却非说这个地方是他们的,真是岂有此理,地上并无记号,也拿不出契约文书,无凭无据,倒变成了他们的,岂非怪事?”
聂飞练不等他说完,就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没有什么文书契约,乡约民俗而已,但这种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便说道:“我是捕快,只管抓贼,等他们犯了事,那时候我便管得住他们。不过陆先生,我倒是有个主意在此,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也休与他们计较,我用马车送你们回去可好?”
陆先生看起来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可他身边那个姓侯的小男孩却拍着手跳了起来,定要坐一回大马车,陆先生也只好无奈摇头道:“好罢,那也只好如此了,终是我吃了亏。”
车厢内多了两个人,但似乎还能挤得下,自陆先生上车开始,他就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梳,梳他那三绺长须,格外认真,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加重要。聂飞练坐在他对面,看了他直笑,那陆先生哈哈一笑,将梳子收回袖中,说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乃是一粗鄙之人,有人肯请我作西宾,倒有一半是看在我这部胡子的份上,你说我怎能不善待于它?”
聂飞练道:“先生误会了,我岂会笑话你,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好端端地卖起东西来,难道是你那位朋友当真把你赶出家门了吗?”
那陆先生一拍大腿,叹息道:“非也非也,可是也差不多,我千里来投,他却也出门去了。他的妻子见我相貌平平、衣着普通,也不愿意收留我,连回乡的路费都不愿意相借。我这叫无可奈何,只好暂居在门墩儿家中,日常教他几个字,再卖卖鱼什么的,等到攒够路费,便回乡去,再也不来了。唉,倒是侯家肯接济我,他们家虽清贫,贫的是他们的衣食,富足的是内心。那些当官的、做公的,若是不为这些衣食无着的人打算,那便真的是上负皇恩,也对不起寒窗苦读,才能穿上的这身官服!”
他说着,不觉间变得激动起来,大概自己也觉察到了,用手摸了摸门墩儿的头,脸上的表情是既爱又怜。门墩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好养活,父母就给他们起一些贱名,连叫茅缸的都不少。那门墩儿却是没有注意到,与曼苏尔玩得不亦乐乎,两人年龄相仿,且都是穷苦出身,更是十分投缘。
聂飞练隐隐地觉得他话里有话,与沈白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大概动的都是一个心思,沈白就在座上拱手道:“陆先生,小姓沈,有一事不解,那就是我看你在渡口时应该并不认识这位门墩儿小朋友,如何一口咬定他就是姓侯,而不是姓别的什么,难道你当真会算命不成?”
陆先生闻言哈哈大笑,又拈起手指去捋胡须,笑得聂飞练和沈白都有些莫名其妙,他笑毕说道:“好马不需鞭打,明人不必细说。这位沈兄弟说得不错,我之所以知道他姓侯,并非是我之前就认识他的缘故,而是小侯他当时身上背负一个小口袋,大概是他的母亲怕他遗失,便在袋口上绣了一个小小的侯字,喏喏,这是那个口袋!”
他说着,用手去指门墩儿脚边的一个粗布口袋,袋口处果然用黑线绣了一个“侯”字,不细看就分辨不出来,可聂飞练一看便直摇头,问小侯道:“这就更不对了,难道你娘认得字不成?”
宋时风气开明,但妇女的地位依旧很低,不要说穷苦人家,哪怕是官宦人家,家中的女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有了名字也用不上,一律“大娘”、“三姐”胡乱叫一通,就更别说认字习文了,门墩儿说道:“我娘并不识字,但她说自己一辈子劳碌,也认命了,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孩子们受苦。就跟父亲商量好,哪怕自己累些,也要送一个孩子上学,好歹也要认得几个字,将来说不定还可以做官。我不喜欢读书,一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就头疼,宁愿做杂事赚点钱,但凡有角抵社在街上表演,能让我看几场白戏,就已经很高兴了。这个侯字,其实是二弟先写上去,我娘她描着样子绣上去的。”
聂飞练听罢,羞愧不已,自己不过是碰巧破了几个案子,便自大张狂起来,实则这世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连忙说道:“对不起,是我猜错了。咦,那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她随手去提那个布口袋,这一提,倒还有点份量,哗啦地一响,似乎是一些硬物在里面。
六
门墩儿跳下座位,利落地打开袋子让她看,沈白和曼苏尔也凑了过来看,原来里面装的尽都是些亮晶晶的贝壳样的东西,有数十个之多,他说道:“这是牡蛎壳,是我前几日从来宾楼后面的巷子里捡来的,洗刷干净,就可以用来换钱。二弟一直想要一枝毛笔,学堂的先生都笑话他了,又不敢跟娘说,等我卖了这些,再凑一点,大概就够买一枝笔了。”
沈白突然问他道:“你说这些都是从来宾楼捡来的,可记得是哪一天吗?”
他这话相当于是提醒了聂飞练,她一听,果然也来了兴趣,用手抓住门墩儿的手臂,急道:“对对,你好好想一想,是哪一日,可还记得吗?”
门墩儿笑道:“这也不用好好想,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本月二十日那天捡来的。”
“本月二十……”聂飞练想着门墩儿的话,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臂,陆先生却突然沉下脸,肃然正色道:“门墩儿,那天的渡口,分明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我一时见你可怜,才出手相助,这么做,连我自己都担上了好大的干系,至今内疚于心。这些东西既是能换钱,又怎么会被随意丢弃,是不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两位可是朝廷的公差,你须得跟他们说实话!”
他脸上的表情一改常态,十分严峻,门墩儿被他一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着头道:“陆先生,这些东西的确是来宾楼丢掉不要的,他们家大业大,又懒得去做洗洗刷刷的琐碎工夫,索性就不要了,我并没有说谎呀!”
陆先生知道他不会撒谎,面色稍霁,又问道:“嗯,那你又为什么偏偏记得是二十日,除非你说清楚,我才知道是不是冤枉了你。”
门墩儿道:“先生你也不用疑我,我都与你说了就是。只因为我从小就爱看角抵社的表演,尤其喜欢的就是蹬技,因此才不爱读书,我娘也拿我没办法。二十日那天,正好便是一家角抵社在来宾楼前演出,我自然早早地就去了。那班主见我来得早、走得晚,但手脚勤快,会帮他们做些杂事,干得比他们两个人都多,也就乐得让我看白戏。你说,这样的日子,我又怎么会忘记?”
聂飞练听得十分认真,他一说完就问道:“好,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来问你,在表演时,你可曾见到什么异常吗,若能说得清楚,那我便奖励你一枝上好的毛笔。”
门墩儿惊喜道:“姐姐你说得可是真的?(聂飞练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说。那一天,表演快散场时,有一个身穿蓝色缎袍之人,也留着陆先生一样的胡子,只是没有他这么长,忽然从来宾楼里跑了出来,那样子,就好像是喝醉了酒,而且醉得还不轻。一出来,就把角抵社摆放得好好的道具,都给推翻在地,其他人看他好似疯了一样,都不敢上前,然后他便躺在街上一动不动了,真吓人。唉,东西都没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表演,不过,我看得清楚,好在他没有把放着瓷瓶、瓷碗的架子给推倒,独独留下了这一件,那今后,至少还有蹬技可以看。我想到这里,就又高兴起来,不去怪他了。”
“什么,白瓷瓶!”聂飞练听到这里,刹那间心中好似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尽管只是个影子,但事件似乎已经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忘了自己还在车里,径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一跳,脑袋“咚”的一下撞到了车顶,顿时一阵眩晕,好不疼痛,沈白忙起身扶她坐好。在一旁的陆先生摇头苦笑,曼苏尔捂着嘴背转身去,门墩儿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聂飞练则是龇牙咧嘴,顾不得疼痛,又问门墩儿道:“今天可真要多谢你啦,改天我就让曼苏尔把毛笔给你送去,再给你一只松烟墨,可好?”
门墩儿摇头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有毛笔就已经很好了,不要松烟墨,你把牡蛎壳拿去吧,剩下的,我多找点事做,慢慢地补给你。”
陆先生点头微笑,似是十分赞赏,聂飞练感慨穷人家的孩子却有如此志气,说道:“也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另外,你能不能告诉我,城里还有几家角抵社,你不会不知道的,是不是?”
门墩儿告诉她城里还有英略社、踏弩社等四家角抵社,错不了,聂飞练听后对陆先生道:“陆先生,我也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今日这一趟,我便要被蒙在鼓里了。可眼下我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要去办,迟了恐怕会有不妥,不能送你们回去啦!”
陆先生把门墩儿扶起坐好,笑道:“我只是一个私塾先生,学生们都很顽劣,其中有一个姓王、一个姓曾,我却料定他们今后必成大器,是以再生气,气过之后还是要督促他们用功读书。今日之事,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何谢我,若有急事,就快去忙,不必管我们,何况这里离侯家已经不远,你们帮我省了不少脚力,按理说我才应该要多谢你们才对哩!”
七
聂飞练回到县衙的时候,才发现荀捕头和县里的帐房先生已经在值房等候她多时了,一见她便交给她一本账册。飞练大喜,立即坐下来翻阅,但是越翻到后面,脸色就越是凝重,到最后直接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问二人道:“捕头大人,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这里面所记载的,全都是前年和去年上半年的往来帐目,为何不见近一年的记录?”
荀捕头低头不语,管帐房的是一个老先生,苍鬓白发,紧张得要用手巾拭擦额头上的汗珠,见飞练发问,便将手巾掖入袖中,叹息道:“飞练,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也不瞒你。这件事,我记得是在上个月,伍县令将前两年的账册一并要了去,说有几笔支出记不清了,要查一查账。我做帐房这么多年,并没有算错过一笔帐,这不是我吹牛,就连伍县令都时时赞赏不已。
“当时我并不疑心,就把两本账册都交给了他。在本月初,我去找县令讨回册子,那时刚好荀捕头也在,伍县令就把书桌上的册子交还给了我,还跟我闲谈了几句。可等我回去一看,只拿回一本,近一年的那本却不见了,就急忙返回去找大人讨要,可大人说他分明把两本都给了我。我想大概是自己年老糊涂了,回来再细找,的的确确只有一本,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从县令的书房出来后,就直接回了账房,并未去到任何地方,难道是它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县令大人就不明不白地亡故了,我那时又难过又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丢失账册不是小事,我已经跟家人交待过了,连包裹都打好了,一俟上头的人来查,你们便把我送进监狱吧。也不要顾念从前的情分,你们都是衙门的人,伍县令生前是如何器重你们的,还是公事要紧,我一把老骨头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但一想到家中老妻寻死觅活,儿孙们哭哭啼啼,也不禁老泪纵横。聂飞练倒了茶给他喝,安慰了他几句,叫他每天只照常到衙门办差,就跟什么都没丢一样,转头见荀捕头一直低头不语,就问他当时的情形怎样。
荀捕头想了一想,说道:“丢了账册之后,我也曾仔细地回想,按理说伍县令做事谨慎,不要说账册,就是日常的小东西,都要放得好好的,应该不会错。当时我也确实是在屋内,似乎是亲眼所见大人的确把两本账本都交给了老先生,想来是走得匆忙,遗失在路上被人捡去了,也未可知。”
帐房先生一听悲从中来,又用袖子去抹眼泪,聂飞练着实宽慰了他许久,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好了些,嘱咐他依旧回家去,切不可对旁人说起。荀捕头也跟了出去,一只脚刚跨出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飞练道:“对了,我险些忘了,下午来宾楼送了请帖来给你,说明日午间要给你接风洗尘,我看你不在,就把请帖放在你床头上了。”
聂飞练一听,颇为意外,送走二人之后,就来到床前,果见枕头旁边放着一个大红的请帖,落款就是来宾楼的老板施绪。她看了一遍,合上帖子,暗中思忖,看账房先生的模样,应该不像是将账册私藏了起来,况且这样做,他自己也担着极大的干系。但是前半本账本上面没有丝毫的纰漏,全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想到这里,她拍了一下手中的请帖,自语道:“好,明天我就去一趟来宾楼,就是他不请,我也要去!”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聂飞练心想是不是荀捕头又回来了,将请帖往枕头下面一塞,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沈白,一个闪身就进了来,顺手将房门掩好。飞练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下午吩咐他去做的事,多半已经有了眉目,忙将他拉到桌前坐下。沈白见桌上有茶壶和茶杯,就问刚才是谁来过,飞练简单地说了一下,便催他快将下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
沈白却好似并不着急,拿起桌上的剪子,剪去了多余的烛芯,直到聂飞练已有些着急了,才说道:“你放心,就如同你预料的一样,城里共有四家角抵社,就有三家的白玉瓶莫名其妙地遗失了,且都在这几天。最后一家名叫踏弩社,我去时,正好就有人在行窃,脸上蒙了布,他要偷的,恰恰又是白玉瓶!只是正好被踏弩社的班主发觉,两人当时就扭打在了一处,看到我来,来不及将那瓶拿走,便仓皇逃去。”
聂飞练听到这里,急问道:“那你可曾看清他的模样?”
沈白却不说了,拍着桌子道:“我口渴了,快倒茶来!”
聂飞练忍住气,不情不愿地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沈白一气喝干了,抹了一下嘴,说道:“我一见他要逃,便追了上去,可惜我的轻功不如你,又没有他熟悉地形,才跟了不久,就跟丢了。但他尽管蒙着面,外面又罩着一件外衣,但袖口和领口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袍服,整个县城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如此穿着,绝计错不了,就是来宾楼那个姓昌的管事!”
“果真是他!”聂飞练惊呼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去看床上的枕头,那张请帖,正好好地压在下面,心中暗道:“还是我自己去吧,就不要跟他说了,他一去,说不定又会跟那个姓昌的见面,反而不好,我一个人去倒也方便。”
沈白说完了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来交给她,聂飞练接过左看右看,但也实在看不出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瓶子里有什么名堂,便对沈白道:“明天,嗯,我就留在县衙内,这几天所有的事情,我要好好地理一下头绪。你不要来打扰我,这个瓶子就留在我处,你另外找一个,放回踏弩社。我也不知道昌管事会不会再去,你得暗中保护他们,以免他狗急跳墙、暴起伤人。”
八
第二天将近午间,聂飞练身穿一件浅绿色的缎裙,亭亭玉立,脚下是一双黑绒云头粉色薄靴,出现在了县城中心大街的来宾楼附近。她并不急于入内,而是找到了门墩儿所说的那个后巷,眼见没人注意到她,探头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进去。不多时就已来到了来宾楼的后厨附近,只听里面有杯盘相碰的叮当声,菜倒入油锅时,立时就有香气弥漫开来,各色声音之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粗豪的的话声,一听就是那个昌管事:“都是一群懒鬼,老板吩咐,要你们务必把杯盘全部清洗干净,你们怎么还不去洗?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要是不干,言语一声,别以为非你们不可,多的是人想干!”
有人回道:“昌大管事,我们几时说过不想干了,老板和管事的话,我们哪敢不听呐,都记得真真的呢!可是这些盘子都洗了好几遍了,绝对不敢瞒你,不信您老看看,干不干净?”
聂飞练想看看里头的情形,便蹑手蹑脚地走近前,隔着窗子的缝儿往里看。谁知昌管事十分机警,窗外影子一闪,便立时警觉起来,叫大家快干活都别说话了,自己则是快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一看,先是一愣神,随即脸上便堆出花来,眉毛都快要飞起,对聂飞练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衙门的聂捕快到了,那天在渡口,老昌也不知道您是……那个那个,太子殿下的人,言语上有些冲撞。老昌是个粗人,喜欢赌钱吃花酒,就是不会说话,老板已经狠狠责罚过我了,您就当我是吃多了,放了几个响屁,要是再不解气,就是拿起棍子狠狠地打我几下,我也认了,谁叫我好端端地长了一双狗眼睛呢!”
此人言语粗俗,聂飞练甚是不喜,不禁皱起了眉头,留意看他的穿着,果然把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给换掉了,她自然知道此乃欲盖弥彰,也不去说破,只道:“无妨,我来得早了,想逛一逛,方才闻着味道,才知道这里就是来宾楼的后厨,只是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进去参观一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客气地抬脚就要往里面走,那昌管事嘴上不说什么,却像是无意间微侧了一下身子,刚好挡住了门口,咧开嘴笑道:“里面又是油又是烟,要是把聂捕快的新衣服弄脏了一丁点儿,老板定要把我的腿给打折了,这腿要是折了,做起事情来还是有那点那个不太方便。这么着吧,聂捕快想是第一次来,我这就领你从前门上去!”
他越是不让进,聂飞练就越是想要进去看一看,冷不防那昌管事回头叫了一声:“你们他妈的都是死人吗,别干了别干了,快请贵客到楼上去!”
他一声令下,后厨里呼啦一下,涌出许多人来,如蜂似鸟一般,七嘴八舌地,簇拥着聂飞练往巷子外走。聂飞练身不由己,只得随了他们上了来宾楼的三楼包间,这里倒也颇为雅致,修整无尘,才一进来,就发现荀捕头早已在里面等候了。
聂飞练一见荀捕头也在,便有些不自在,心道:“他怎么也来了?嗨,我糊涂了,主人家有请,他自然会来,可是这样一来,有些话就不好说了。早知如此,我让沈白和曼苏尔来也一样,又何必我自来?”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要走也不可能,便上前见了礼,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默默地坐着。好在不到一会儿,来宾楼的老板施绪就来了,这是一个脸色白皙、剑眉斜飞的男子,并无胡须,手中拿了一把折扇,一进来就跟荀捕头、聂飞练问了好,三人落座后,彼此寒暄了几句,施绪便转向聂飞练,笑道:“我已听说聂捕快的大名,亟盼见上一面,听说你有太子亲笔手书密令一封,许你在紧急时刻,自行调动县一级以下官员,不知可有此事,在下也想开一开眼界呢!”
这份密令极为隐密,飞练也从不与别人说起,只在高塘湖时,为了侦破银票案,才命曼苏尔执密令回凤台县调兵调船(见第二集《银票案》),因此荀捕头算是见过的。她料想此刻荀捕头的脸色定然极为难看,并不去看他,微笑摆手道:“并无此事,全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我朝品级森严,任何人都不能逾规越礼、乱了章法,施老板,你说是不是?”
施绪哈哈大笑,说道:“正应如此!”拍了拍手,把昌管事叫了进来,指着他道:“这个狗才,在渡口言语无状,得罪了两位公差,我已经狠狠责罚了他,今日就让他来伺候,也好让他长点记性!”
昌管事应了一声,吩咐上酒上菜,在施绪斜对面坐下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各色美酒佳肴流水价般端上来,果然样样都是珍馐美馔。聂飞练当捕快俸禄不多,平时虽好小酌几杯,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多,顿觉眼花缭乱,眼前的这些菜肴,不要说吃,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昌管事站着的时候比坐的多,不时就站起来斟酒布菜,倒真的成了一个煮饭烹茶的厮仆了。每一道菜上来,施绪都抢先挟一口吃了,意示无他,飞练也就放心地吃上几口,心中暗想:“我原是想来套他话的,可是捕头大人在此,却也轮不上我说话,须想个法子,让他离开一会儿才好。”
那施绪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就说一些路上的见闻,谈锋甚健,但就是一点都不说自己的生意和伍县令之事。聂飞练心不在焉,喝了几杯闷酒,越发地焦急,忽听从楼下传上来一阵鼓曲之声,琴声琮琮,唱歌的是个女子,曲子绵长幽怨,不时又情致缠绵。飞练竟不知道在此地还能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心中忽地有了主意,就抽了一个空道:“我们坐在这里闲谈,终是无趣,我听到楼下仿佛有唱曲的,捕头大人以前也喜欢听上一曲,不如我陪他去叫了人来,点上几本,以助酒兴,如何?”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施绪一摆手道:“你们是我的贵宾,这栋酒楼就叫来宾楼,怎好劳动你们。刚才我就说了,些微小事,今日只管叫昌管事去办就是,你们只坐着喝酒就好,但凡有一点伺候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聂飞练还想再说,那边荀捕头向她微一摆手,趁着这个工夫,施绪向昌管事飞了个眼色,昌管事会意,飞一样的跑出去,不消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带进来一对父女。那男的手里提着胡琴,瘦骨支床,生得女儿却是柳眉杏眼、樱口桃腮,就连穿戴都不同一般,乃是上身穿襦衫,下面则是葱绿织锦的曳地长裙,薄施粉黛。只是脸上带着愁苦之色,未必美中不足,进来一站,面目木然,并不往座上几人多看一眼。
聂飞练今天同样穿绿,但与她一比,便给比了下去,飞练原也是个女子,不禁多看了几眼。那老人从身边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头匣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递给施绪,打开匣子,里面放的却是卖唱本儿。施绪笑话老人穷讲究,和荀捕头推让了一番,点了一曲《笑天翔半夜朝天记》,是一支欢快的曲子。那老人躬身退了回去,向那女子比划了一下,原来他不仅老,而且还是个哑巴,那女子微睨了一眼,说道:“爹,我不唱,要唱就唱《金锁桂梧桐》,别的我不唱。”
她所说的《金锁桂梧桐》曲调却颇为凄怆悲凉,平时也少有人点,施绪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原拟端了酒杯要喝,轻哼一声,放回了桌上。他能忍,那边却还有一个不能忍的,昌管事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吽吽地道:“你不过是个唱小曲的歌女,哪里由得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这二位大人都是咱家老爷的贵客,谁要你唱那些哭哭啼啼的,好不扫兴!再不唱,信不信我叫人弄哑了你,就跟那个老家伙一样,叫你一辈子都唱不出来!”
聂飞练暗中观察,见那女子甚是倔强,说不唱当真就不唱,也站了起来道:“罢了,想是她有什么难处,就是逼她也没有用,我也喝多了,想先回去歇息,就不再打扰了。”
她一说要走,荀捕头就也跟着要走,施绪不便强留,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聂飞练不想与他敷衍,临走之前,将身上的几文钱给了哑巴老人,那老人千恩万谢地收了,女子说了一个“你”字,便又闭口不语,宛如什么都没有看到。
等到聂飞练和荀捕头走后,卖唱的父女俩也离开了来宾楼,哑老人做了几个手势,大意是指责她不该不顾及客人的颜面,那女子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用埋怨我,最多一死,怕他怎地!”那老人摇头叹息,却也无法。两人刚回到家中,一个邻居的大娘便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说是有个陌生人来找那女子,刚来不久,现今正在她房中等候。
九
哑巴老人一听,就知道祸事还是上了门,双腿一软,险些就要瘫软在地。那女子却甚是镇定,扶起老人,托付邻居大娘代为照顾,随后便径直来到自己房门前,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果见有一个人正在屋中转来转去,身上那件浅绿色的缎裙很是醒目,待她认出此人是谁,不禁惊讶地道:“是你!”
聂飞练闻言转过身来,笑道:“我是不请自来,小姐不要见怪。”
那女子惊讶甫定,又回复成了冷冰冰的模样,说道:“我不见怪,还要感谢你为我解围,但我不知道你来做什么。近日我和爹爹就要离开此地回乡,不劳您牵挂,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还是走吧!”
聂飞练并没有走,反而在桌边坐了下来,用手指轻叩桌面,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女子一笑,说道:“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我猜……你姓聂,就在本县衙门里头当差,是不是?”
聂飞练拍手道:“你果然十分聪慧,那我也来猜一猜,是伍县令告诉你的,是吗?”
那女子脸色陡然一变,微侧了一下身,说道:“不是,我不认识什么伍县令,聂捕快名声在外,我常在酒楼茶肆卖艺谋生,又不聋不哑,怎么会不知道?你虽是公差,可也不能随便冤枉人,哼,我方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谁知却是有所图谋,你这就走吧,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的。”
“好一张利嘴,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我要是再不拿出些威风来,她就始终不肯把心里的话告诉我。”聂飞练在心中暗道,想毕,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呯的一声,着实是把那个女子给吓了一跳,厉声道:“大胆女子!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来问你,你身上这件葱绿织锦的曳地长裙,是从何而来?你可知道,那天我去看望伍县令夫人时,就在她的房内看到过一匹一模一样的布料,这分明就是京师碧凤坊的手艺,本县哪里会有?不是伍县令,就定是那施绪买来送于你的!”
“这……”那名女子摸了一下葱绿长裙,低头不语,聂飞练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我这次回县,就是为伍县令而来,他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沉冤,不得昭雪,还有好几户人家也深受此案的连累。你要是真为了他,就应该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地对我说明。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但到时候,你和你爹爹不仅不能回乡,免不了还要受些皮肉之苦,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明日再来!”
她说完了话,就起身向门口走去,那女子忽然抬头说了一声:“慢!”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看,掩上房门,回身却跪在了地上,说道:“聂捕快,你说得是,大人虽然已死,可也不能让那些坏人逍遥法外。我之所以不说,乃是顾及到大人生前的名声,这才一时糊涂,并非有意隐瞒。”
聂飞练心中暗喜,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携了她到床边坐下,柔声道:“你既已想明白,那就再好没有,况且你我都是女人,有话就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女子想了一想,点头道:“好吧,聂捕快,你也已经看到了,我父女俩迫于生计,前来此地卖艺,日子过得十分窘迫。就在一年前,我们偶然结识了伍大人,大人他对我颇有好感,时常借故接济于我。可他是个好人,尽管对我有意,但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不曾轻薄于我,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对他十分敬重。
“至于这件料子,正如你所说,是大人赠予我的,他说是托朋友从京师买的,一匹给夫人,另一匹就给了我。我明知有不妥之处,可为了讨他的欢心,就做了一条裙子,他见了果然十分高兴。大概在一个多月前,他找我喝酒,喝到一半,就把爹爹支开,对我说,他在京中的朋友来信,说是已推荐他回京任职,不日就要启程。他让我准备一下,把卖艺用的东西暂且都带上,等到在京师安顿下来,就正式纳我为妾。
“我一听,自然十分高兴。他只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也久病不愈,他自己身体倒还不错,就是时不时地会小病一场,不久就会痊愈,我进门之后,他也希望我能为他生下一子半女,延续香火。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出事了,我心中自是十分悲痛,自此以后,再也不想唱欢快的曲子,就打算和爹爹歇了业,回乡下去,和田也好、养鱼也罢,了此残生。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当作是个梦罢了,梦作过了,就该醒了。”
聂飞练知道她的心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她家各处看了一遍,临走前嘱咐她这几天不要出门,以免发生意外,除非是自己本人,或是自己派来的人,谁也不要见。又问了她叫什么名字,女子说,她是卖艺之人,自轻自贱,因此不常与别人说起自己的艺名,但却很好听,叫做饶玉姜。
聂飞练回到县衙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甚至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因为她觉得这一切仿佛都已经有了头绪,但是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或者说,还需要一个切实的证据。当天晚上,聂飞练就搬到了伍县令的书房住,荀捕头告诉她,明天,来宾楼的商船又要运一批货物北上,时间是在下午的申时,因此她还有时间,这里有很多藏书,正好可以好好地做一下功课。书案之上,摆着门墩儿给她的一袋牡蛎壳,以及沈白从踏弩社带回来的白玉瓶,她就这样,痴痴地坐了半个晚上,看着眼前的这两样东西,心中却是纷如乱丝,一点都不能镇静下来。
时间就这样悄然地从她身边流走,并不曾有一刻停留。第二天就是来宾楼的商船出发的日子,可聂飞练已经呆在书房整整一个晚上足不出户了,午饭之后,荀捕头、伍公子、账房先生等人,不约而同地齐聚在书房门前,沈白则远远地避开众人,独自一人坐在院子的太湖石上,仰面向天,大概是觉得天上的浮云也像他一样吧。
咿呀一声门响,众人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聂飞练已穿戴好捕快的服饰,走出书房,依次向伍公子等人行了礼,最后才对荀捕头道:“捕头大人,我想去渡口看一下,劳烦大家同去,请您准许。”
荀捕头点头道:“自我跟你说起后,就知道你必定要去,车辆马匹等一应物事都已经准备好了。”
聂飞练道:“多谢捕头大人。”众人这才散了,她又吩咐了曼苏尔一番,等到院子里只剩下她和沈白两人时,沈白登的一下跳下太湖石,走到她面前道:“昨天你是不是去了来宾楼,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话声之中颇有怨怼的语气。
飞练心中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但这“理由”说出口时却变成了:“对不起,沈白,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这件案子,现下我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今天之后,有些人会受到惩罚,有些人的灵魂会得到安息,而有些人,他们的日子会比现在过得艰难,可我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只是,要揭发出整件事情,我还需要一个人,这个人不到场,我的全部计划都将失败,而且还会因为办事不力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连捕快都做不成。昨天晚上,我想起伍公子的一句话,他叫我谁都不能相信,是的,我谁都不敢相信,包括伍公子在内,现今我能相信、能依靠的人,除了曼苏尔,就只有你了。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你干还是不干?”
十
将近申时时分,天气格外好,渡口上的人比往日更多。凤台县是个小地方,因为小,所以消息传得特别快,用不着一个时辰,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刚回县里的聂捕快要到渡口亲自为来宾楼的商船送行的事。因此本城的居民,合本地城里关外的绅衿,齐聚于此,挤挤挨挨,都想来看这个热闹。
聂飞练和曼苏尔骑着马赶到的时候,商船已经装好了货物,整装待发。他们跳下马,穿过人群,来到商船边上,笑吟吟地与早已等候在此的施绪、昌管事,以及荀捕头等一干人打着招呼,说着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这样的吉祥话儿。
施绪面色如常,好似什么谣言,对他来说都只是谣言而已,说道:“诸位大人,货物都已齐备装船,你们要是放心不下,想亲自上船清点一番,施某欢迎之至,也已让昌管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得阻挡公差办公,请!”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开了路,荀捕头不知道该不该上船,目示聂飞练,飞练摆手道:“不不不,我们此来,专为送行,并无他事,施老板也未免太多心了!”
施绪哦了一声,好似并不敢相信,又请了一遍,聂飞练再三地说明并无其他要事,施绪喜溢眉梢,说道:“聂捕快真是爽快,既如此,那在下这就启程了,各位请留步,不劳远送。”
他说罢,一挥手就要吩咐解缆开船,这个“开”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飞练忽地伸出一手,一下抓住了他上扬的手臂,说道:“且慢!”
这两个字爽脆清亮,人人都听得清楚,只有施绪悚然一惊,问道:“聂捕快这是何意?”
聂飞练放开手笑道:“我险些忘了,施老板,我有一个朋友,想搭你的船北上,不知怎地,竟托到了我这里来,你看可方便载他一程吗?”
施绪闻听却为此事,哈哈一笑,放下心来,说道:“这有何难,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百个,我的船也尽都坐得下!聂捕快,那就快叫你的朋友上船吧!”
聂飞练却不着急,甚至还慢悠悠地踱起了步,不时抬头望向天空,说道:“施老板你又何必着急呢,眼下方才刚到申时,我那朋友要酉时才到,你便等上一等,迟点开船,那也误不了你的事。”
一直站在施绪身后的昌管事上前一步,要对他说什么,施绪一摆手,低头思忖片刻,说道:“好叫公差得知,我这船,定好了几时开,那就要几时开,走船的人,时刻都在风险之中,最讲究个吉时吉刻,却是耽误不得。要是聂捕快的朋友赶不上这条船,我另拨一条给你用,想几时开,就几时开,你看如何?”
聂飞练看似在漫不经心地踱着步,但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施绪等人,见昌管事欲言又止,施绪尽管还是很镇定,但急着开船的心思,差不多已经全都写在了脸上,便知道自己所料多半不差,心中一宽,就更加自如了,说道:“不对不对,你们算得有误,我这朋友也是个算卦的,推算极准,从未出错。他说今日的吉时不是申时,而是酉时,这一路上急流险滩甚多,我看你还是听他的好。”
施绪这时才看出聂飞练是有备而来,不欲与她多言,说道:“对不住了,得罪之处,日后再来赔罪。只是我这船,即刻就要起行,耽误不得,告辞!”
“我却偏要耽误!”聂飞练大声道,她也明白施绪即将孤注一掷,自己再与他敷衍也没有用,即从怀中抽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说道,“你不是要看太子殿下的手令吗,那今日我就让你得偿所愿,曼苏尔何在?”
“我在这里!”曼苏尔早已按耐不住,即在人群中站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桶清水,拖过一张桌案来,用清水洗净了,再铺上红布,点好香炉。等到这些事一一齐备,聂飞练便走到案前,将太子的手令公开读了,供于案上,又拜了几拜,转过身来说道:“你们都看到,也都听到了,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所书,许我在必要时刻,调动人员,如他亲至。施绪,现在我就凭着这份手令,命令你不得开船,直至酉时为止,你听是不听!”
施绪已想好了对策,其实也没有什么对策,殊死一搏而已,冷笑道:“太子殿下的话,我自然要遵从,可你随随便便拿出一张纸来,就说是太子的手令,这里谁都没有见过,怎知是真是假?还有,就算是真的,殿下只许你调动官员,我却是无官无职,一个安分守纪的商人,既无犯罪,那就不在你所管之内。言尽于此,你若是硬要出手,我手下亡命之徒也多的是,来人,开船!”
眼见他这就要强行开船,忽听有人朗声说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管得到你?”声音不大,但此时围观的民众俱都凝气屏息,因此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循声望去,让出了一条道来,只见陆先生携了门墩儿的手,越众而出,往人群前面一站,拈须微笑,气度端凝。
昌管事认出了他来,在施绪耳边低语了几句,施绪听后道:“我不管你是先生还是后生,是朋友的,快快闪开,算我欠你一份情。倘若真要与我为敌,那就不妨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如何!”他说着,一下扯开长袍,扔到一边,露出穿在里面的黑色布密门纽扣的紧身,腰上还别着十多把闪亮的飞刀,扎着红绸子,一看这架式,竟然也是个练家子。
“先生小心!”这是一句话,却同时出自两个人之口,一个是门墩儿,奋不顾身地挡在了陆先生的身前。另有一人,忽地从人群中纵跃而出,抽出长剑,凝神斜立,与聂飞练并肩站在一起,飞练一见是沈白,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问他道:“事情办得如何?”
十一
沈白盯着施绪和昌管事,紧握手中剑,不敢把目光移开,嘴里说道:“你放心,都办妥了,只是路上遇到十来个人,动了一下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他们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聂飞练感到奇怪的是还有人在参与此事,就问他们是谁,沈白听了一下,说道:“他们来了。”
聂飞练立即转头去看,果然就见十来个衙役打扮的人鱼贯而入,将站在中间的人围了起来,自己却是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正自疑虑,衙役中领头的一个端着一卷文书,上前两步,高声道:“谁敢犯上!这位(他看了一下陆先生),就是京师礼部的顾平大人,自请前来凤台县,暂时接任县令一职,圣上已恩准,许他以四品衔暂管凤台。这是任命文书,你们还不快过来参见新县令大人!”
聂飞练闻言大惊,万没想到“陆先生”竟然就是新县令,民众早已齐刷刷跪成一片,顾平哈哈一笑,叫大家都起来,施绪与昌管事也要站起,迎面便碰上了顾先生目光灼灼,不得已重又跪下了。顾平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聂飞练的身上,笑着向她招了招手,飞练立即跑过去,见礼毕,轻声说道:“原来顾大人就是伍县令在京中的那位好友。”
顾平轻咳了两声,用手捂住嘴道:“怎么会被你知道的,我后面再与你说,眼下你先断案,不必管我。”
飞练笑着应了,来到圈子中心,这时她的一边站着顾平,另一边跪着施绪和昌管事,自己则是信心大增,说道:“我奉太子手令,以及顾县令之命查明前伍县令身死一案,你们都听好了——施绪,你知罪吗?”
施绪抬起头,腰杆挺得笔直,大声道:“顾大人,我自来到凤台,并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乃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就连伍大人生前也与我交好。这位聂捕快,不知是受了何人蛊惑,不惜搬出太子做靠山,竟要如此冤枉好人。前伍县令之死,更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可以在此立誓为证!”
聂飞练点了点头,并不对他的话感到意外,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承认的,反正现在离酉时还有不少时间,那我就从头说起。数年之前,伍县令奉调来到此地,奖励农桑、处事公道,百姓们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大人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可就在一年前,他突然发现本县的盐业帐目出现了问题,可数次暗中调查,并没有发现一点漏洞,就让帐房先生务必认真做帐,以便随时核查。
“这件事情,不久之后,就传到了施老板你的耳朵里,从那一天开始,你就已经在暗中准备了。一个多月前,伍大人料想证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就让帐房先生把两本账本都给他过目,过后只还了一本,而关键的第二本却仍留在了自己的手中,准备带回京师,再一举将你扳倒。这件事,原是做得十分隐密,但施老板你是何人,自然也瞒不过你的耳目。
“事有凑巧,就在伍县令觉得一切准备就绪时,他自己却先发生了意外,倒在了来宾楼外。那时施老板和昌管事都在外地,且证据确凿,自然没有人怀疑到你们头上。但人虽已死,帐本还在,依然对你们有着巨大的威胁,你们便留意到了伍大人死前的举动,更断定在伍大人一个人跑出来宾楼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匆忙之中,也是无可奈何之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随身携带的帐本塞入角抵社的白玉瓶中,并奋力推倒所有道具,唯独留下了瓷瓶,以便后来者明白他的用意,找回帐本。
“你们既已想通,就立即开始了行动。这件事当然不能与外人说,是以一切事情,只能由施绪和昌管事两人来完成。好在昌管事身手不凡,从施老板今天的装束来看,也许你也曾亲自动过手,那就是伺机等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去城里的四家角抵社,趁夜偷出白玉瓶,并当即找附近的一个空地,用锤子将瓶子敲碎,借着月光,查看里面是否藏有东西,这就是在空地上总会出现碎瓶片的原因。当然这样的猜测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就连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才让沈白去最后一家角抵社埋伏,尽管没有找到东西,却也有意外收获,那就是亲眼看到昌管事参与了整个事件,这是毫无疑问的……”
“等一等!”聂飞练才讲了一半,昌管事却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说道,“你们诸位听听,这位捕快大人不是在信口开河吗,要不当场把我擒住,既无证据,凭什么姓沈的说是我便是我,他要说是顾大人,难道就是顾大人不成?”
这话虽是在狡辩,倒也一时难以回答,聂飞练早有准备,冷笑道:“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那我来告诉你,你可知道,这位沈爷他是什么人?”
昌管事看了一眼沈白,并没有看出来,依旧不服地道:“我不管他是沈白沈黑,还是张三李四,反正要说假话,只要不是哑巴,有谁不会?”
聂飞练指向沈白,庄容正颜道:“但是他不会!因为这位沈爷并非普通人,乃是当今圣上所生第三子,母亲是淑贵妃,堂堂皇子,会从京师跋涉千里,前来冤枉你这个欺负妇孺的小人?”
“皇……皇子……”昌管事瞪大了眼睛,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忽地将拳头呯的一下砸向地面,尘土飞扬,这下真的是愧惧交集,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施绪跪在地上,仍是强自镇定,说道:“顾大人,也请听我一言,昌管事所做之事,施某实在不知。只因他确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也许只是一时手痒,想弄些瓶儿碗儿来玩,所偷之物并不值几何,我加倍赔偿就是,怎地会诬赖我偷起账本来?”
聂飞练接着说道:“几天前,我回到县里,在渡口上便认识了这位昌管事,那时他就催促船夫务必在申时前发船。但那时我并未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别看水面上荷花如此娇艳,但水面下却尽都是些污泥枯枝。那时我才忽然间意识到,也许是我只盯住水面上的东西,却漏掉了水面下看不见的东西,不仅是我,我们大家都漏掉了。你们看(她用手指向停泊在渡口的商船,河水渐渐退去,有一部分船底已经露了出来),看到了吗,这条河,在申时的水位是最高的,等过了申时,河水就会慢慢退去,到那时,平时看不到的东西,自然就会全部显露出来。顾大人,你说对吗?”
顾平正在频频点头,不停地拈着自己的胡子,越拈越快,面露喜色,说道:“原来如此,老夫那天也在渡口,却不曾察觉。施绪,申时已过,我看你还是承认的好,你要证据,难道还有比这条船更大的证据吗?这几年,你们卖的压根不是咸鱼,而是假借腌制咸鱼的名义,从朝廷领出,转手倒卖的私盐!”
十二
“私盐”二字一出口,施绪就好似被人打了一拳,终于忍不住,腰杆也不再那么直了,双手撑在地上,嘴里兀自说道:“不、不可能,你们没有找到账本,怎么可能知道,不,其实你们也不知道,只是在吓唬我的,是不是?”
沈白抱着长剑,走上两步,对施绪说道:“施老板,你日思夜想的那第二本账本,聂捕快已经查出藏在哪里,今日我便当着大家的面取了出来,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他说罢,对着西首的人群大声道:“饶姑娘,你们可以出来了!”
一言甫毕,只见从西首的人群中又走出来两人,乃是一个女子搀扶着一个老者,先向顾平行了大礼。顾平负手而立,让门墩儿将他们搀扶了起来,温言道:“饶姑娘,聂捕快总算是把你们给找到了,她问什么,你们都要如实以告,不可隐瞒,本县既已在此,定会替你们作主的。”
那卖艺的女子饶玉姜道:“是,前伍县令见小人可怜,确是常常接济我们,可他从未对我说起私盐之事,我也不知道聂捕快叫我来做什么,今天这位沈公子来请时,我就十分不解,还要请聂捕快为我言明。”
聂飞练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也不必过谦,我看你虽是个女子,但大多数男人,都还不如你呢!”
饶玉姜听她夸奖,禁不住红了脸,低下头更不敢说话了,聂飞练放开了她的手,对顾平道:“顾大人,各位,因为伍大人临死前的举动,我也和这位施老板一样,都觉得大人是将账本藏在了白玉瓶中,但后来发现,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伍大人处事谨慎,又知道我不日将要回到县里,他那样做,定是将账本的信息告诉了我,只是飞练既愚且钝,尚不明白而已。
“于是,昨天晚上,我就将自己关在大人的书房之中,遍览他读过的所有藏书,终于看到一本书上说,景德镇古名饶州,所产青白瓷色质如玉,故白瓷自古就有‘饶玉’之称。伍大人在临死前,明知自己将死,苦于秘密再也无人得知,忽然想到这个典故,故而留下角抵社的白玉瓶,就是在告诉我,那第二本账本的线索,是与‘饶玉’二字有关。而我新结识的这位姑娘,名字就叫做饶玉姜,姜本身也是黄中带白之物,凑在一起,我就完全明白了,我们千辛万苦要找的白玉瓶,根本不是什么瓷瓶瓷碗,眼前的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白玉瓶!”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施绪和昌管事更是目瞪口呆,饶玉姜也惊诧不已,认真想了一想,说道:“不对,大人生前尽管时常救济于我,但除了一匹缎子,从未送给我任何物事。难道那匹缎子,就是账册,而账册乃是纸张所做,又如何变成了绸缎?”
聂飞练笑道:“你说得不错,账册自然不能伪装成绸缎,我在你家走过一圈,就发现有件东西很奇怪,又压根没有什么用处,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东西?”
饶玉姜咬着手指思索了一番,若有所悟,从父亲那里将装有卖唱本儿的匣子要了过来,端到顾平面前,说道:“伍大人将缎子给我时,说为了不惹人眼目,是装在这个匣子里的。我取出缎子后,我爹见丢了可惜,就用它来装了卖唱本儿,免得拿来拿去被人弄脏了,难道是它?”
顾平哦了一声,拿起来细看了一遍,又叫门墩儿捧好,自己则是从腰间解下随身所带的裁纸刀,沿着盒底接缝处轻轻撬动。不一会儿,果然打开了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本账本来,迅速翻看了一下,见县衙的账房先生正在伸着脖颈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之物,就招手把他叫了过来,把账本递给他道:“老先生,请你看一看,可是这本账本?”
账房先生接过来一看,不禁老泪纵横,抚着本子泣道:“伍大人呀伍大人,你想得如此隐密,几乎把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若不是多亏了顾大人和飞练,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被你送进监狱里去了呀!”
账本一出现,众人议论沸腾,饶玉姜却不在此列,而是默默地走开,一脸落寞,心道:“难怪你叫我随你上京时,把卖艺用的东西都带上,难怪你始终对我以礼自恃,原来你看上的不是我,只是这口匣子罢了!”
聂飞练始终在注视着她,一见她的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去找她,就听顾平正在叫自己,便又看了饶玉姜一眼,心想:“伍大人未必对你无意,但倘若你能因此放下这段情,那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到这里,就不再去找饶玉姜了,高高兴兴地来到顾平身边,顾平问她道:“聂捕快,你这次的功劳当真不小,那么,伍大人之死,是否也是施绪下的手呢?”
聂飞练还未答话,施绪和昌管事已经一齐叫起屈来,说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对县令下手,就是打死他们也不认。
聂飞练不去理会他们,说道:“顾大人,我想来想去,确也找不出他们下手的蛛丝马迹。至于伍大人意外离世的原因,其实有一个人,应该会比我更清楚,也只有他,最合适来说出这一段缘故。”
十三
聂飞练说着,便去看离她不远处的伍公子,这一看,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已经说了许多。伍公子的脸色越发地苍白,这一刻,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上前来,抱拳道:“聂捕快说得不错,竟被她给猜中了,不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顾大人、飞练,我因身子羸弱,多了许多的顾虑,但今日首恶已诛,那我也可以大胆地说出来了。其实我这病,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颇多忌口,几乎除了白粥青菜之外,其余一应肉类海鲜等皆不可吃,倒还能拖上一拖,不至于立时丧命就是了。
“但是越长大,我就越疑惑,既是天生的病根,为何只我有,父母大人却都好好的。我有了这个疑问,就遍查医书,又在言语上试探父亲,慢慢地就发现,父亲其实身体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好,不时就会生一场小病,一生病身上就会出红疹,只是没几天就好了。我几次三番地暗示于他,怕是他也与我一样有这种病,但父亲每次不是忙于公事,就是怪我不该胡乱猜想。
“如此几次之后,后来我也不敢说了,但这一次,父亲之死,就颇类似于我发病时的状况。只是我常常发作,早已习惯,父亲这次不知道吃了什么,竟致如此猛烈,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顾平身边的门墩儿突然叫了起来道,“是牡蛎,一定是牡蛎!”
顾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就你聪明,难道别人都是傻的?若果然如此,那伍大人之死,也许真的就不关施绪他们的事了。”
他的后半句话,并不是对门墩儿,而是对聂飞练和伍公子所说,飞练看了施昌二人一眼,说道:“也许是不关他们的事,可他们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总算运气极好,还没等他们下手,伍大人就骤然离世了。我曾经去过来宾楼的后厨附近,听那个姓昌的叫手下一遍一遍地清洗盘子。一家普通的酒楼,又不是皇宫大内,何须如此反复清洗?现在看来,他们可能事后也猜出是伍县令误食牡蛎的缘故,因而才要清洗掉盘子上剩余的痕迹。”
顾大人点了点头,仰面叹息,说道:“苍天有眼,我这次总算没有白来,你们来看,酉时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要到商船那边去看一看了?”
仿佛是与他呼应一样,曼苏尔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道:“你们来看,露出来了,盐露出来了!”
众人簇拥着一起过去看,飞练想叫上荀捕头,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今也不及去找,就随了众人一起过去。就见曼苏尔坐了一条小船,划到商船船舷旁边,大家眼看着他从水下提起一袋用油纸包住的东西,用舌头舔了一舔,就将油纸包举起,兴奋地叫道:“咸的,是咸的,果然是盐!”原来油纸里包着的就是盐,是用绳子等物固定在船底,从水面上看,一如平常,这条船甚大,看来应该还有不少。
几个人验看完毕,顾平这才正色道:“如今所有真相都已大白,盐税乃是本朝除了地丁银之外最大的收入。方今天下,四方扰攘,北方时常征战不休,一旦开启战争,每日花费都是以巨万计,朝廷也是不得已,方才征收盐税。但像施绪等一干人,不体恤国家的难处,时时想着中饱私囊,着实可恶极了!聂捕快所言不差,假如伍县令真的只是死于意外,那已是上天对他们网开一面,免得知恶作恶,犯下更加不可饶恕的罪行,你们尚不知悔改,还要再顽抗到底吗?”
他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施绪事到如今,再也无话可说,泪落如绠,低头道:“顾大人、聂捕快,我认了,我全都认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将施绪等人收押,查封来宾楼等,顾平一件件地吩咐了下去,等到稍稍理出了头绪,便向聂飞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众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河滩上,聂飞练坦言道:“如果没有大人几次三番暗中相助,我也破不了案,现在想来,那天晚上,引我和沈白到打碎白玉瓶处的那个人,也是顾大人了。我和沈白都说,大人武功高强,能跃上那么高的树,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及不上大人呢!”
顾平哈哈大笑,坦然承认了,说道:“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昌管事所做之事,便想到这件事情必须让你知道,但我是用晾衣杆去捅树枝,使之摇动,连跑带捅,差点没把我给累死,哪里来的什么武功哟!”
聂飞练这才明白事情的缘故,也不禁笑起来,原来这个“武功高手”,纯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顾平却是收敛了笑容,肃然正色道:“聂捕快,我有句话,要跟你讲,你要认真听好。”
聂飞练见此情形,也知道接下来的话必然非同小可,立即站好恭听,只听顾平缓缓说道:“就在我离京的前一个晚上,一个叫做皇甫大娘的人找到了我,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就是要你即刻赴京,一路上不得耽搁,到了汴京之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要做什么。还有这件东西,你收好,这便是信物。”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飞练,那是一块羊脂玉做的牌子,通体晶莹,顶上镶着一块姆指大小的玛瑙,正中间银钩铁划,刻着一个“齐”字,飞练一看便说道:“这是太子之物,我在苏州时曾见他戴过,这么说,是太子让我进京的,顾大人,你可知是什么事?”
顾平点头道:“不错,太子当年封的是齐王,因此上面才有个齐字。至于是何事,我若不告诉你,只怕你这一路上难免坐立不安,唉,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但是只可你一个人知道,哪怕是三皇子,也不能泄露半分,你能答应吗?”
聂飞练知道要瞒着沈白此事极难,但最后还是郑重答应了,顾平这才说道:“好吧,这里只你我二人,这些话,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再无第三个人听到——当今圣上,已于数日前龙驭宾天了,太子即将继位为新君,可是京师中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是以至今未能登基,这次召你进京,就是为此。记着,你只能独自进京,不能带任何人,包括三皇子在内,这既是太子的旨令,也是新皇帝的圣旨,不可有违,马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即刻启程吧!”
(本集结束,请看下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