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在梦境里,外婆拿着一把大蒲扇,身上还有着温香如洋槐花的味道。
她坐在门口的大石上,望着我从远方而来。可是,为何她没有摇动那把大蒲扇呢?她用那么忧伤的语气跟我说:“我要走了。”
风带去洋槐花的香味,残存在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淡,她坐在大石上渐渐地闭上眼、垂下头,梦里的我开始放声大哭。
醒来的时候,细碎的风穿过窗帘,好像吹来了梦里的花香。
梦境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仿佛外婆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看到了大石头上的纹路和石头后面幽深的庭院。
庭院里有一株经年的洋槐树,长得高高大大的,花开时节,满树的白色花朵,一串一串地挂在枝丫间。有时在廊前一坐,看着飘落满地的花瓣,闻着洋槐花送来的淡淡清香,觉得自己好像也安静古雅了起来。
外婆会收集许多新鲜槐花,做成菜肴,美味极了。最爱吃那道蒸槐花,洗干净的新鲜花瓣拌上些许面粉入锅蒸熟后,再拌上蒜泥、香油、盐巴和辣椒油,槐花的清香带上了烟火气,百吃不厌。
晒干后的槐花还可以用来做汤,别有一番风味。花开时摘下来的花瓣,经过阳光的烘烤,也有了秋季收获时节的颜色。在槐花落尽的时节,外婆拿出晒干的洋槐花,清水煮开,铺上蛋花,撒上香葱碎,再佐以盐巴、味精、香油,喝完唇齿留香。捧一碗汤,一边感受着槐花古雅的清香,一边怀想槐花满枝的芬芳,即使年幼,也知其惬意。
我喜欢陪外婆晾晒槐花。她会一边做活,一边给我讲她的故事,讲的最多的是她少女时期和家人一起逃荒的故事。她从山东逃荒到这里,遇见了外公,定居于此。从那时起,老槐树就一直陪着她。
外婆最爱这株老槐树。我始终相信,她爱的也许并不仅是这树,还有所有逝去的时光。在每一圈年轮里面,都有她的记忆、她的青春,有她和老槐树一起成长的良辰美景,也有盛开在槐花里的古老而芬芳的岁月。
树里藏着外婆的故事。它记下了多少被少女掩埋的梦想,又收集了多少少女偷偷落下的泪水呢?在那样艰难而贫困的岁月里,假如从来没有过那样残酷的战争,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颠沛流离,于是,闲居无事的少女,也可以安静地坐在槐树下,一面欣赏这平凡又雅致的花,一面编织着美丽的梦。而暖阳就静静地洒着,微风就缓缓地吹着。年轻的外婆也可以尽情地做梦,自由地追寻那些梦想。
老槐树有一群要好的朋友。高的是蜀葵,矮的是太阳花。最喜热闹的是凤仙花,白的、红的、粉的、紫的花朵交相争艳。长相最奇特的是鸡冠花,花冠扁平,头颅高昂,一副强硬的样子。外公养的鸽子会在老树上歇息,顽皮的兔子会藏在花丛中,让外婆一阵好找。
这方小院,因为有这棵洋槐树,因为有这佳肴,成了我记忆中难以抹去的痕迹。外婆走后,小院里失去了往日的气息,洋槐花再也无法变成美味佳肴。细想来,这样的失去又岂是从外婆走后才开始的呢?从某一年开始,吃到洋槐花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么,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外公去世后,舅舅们翻修了围墙,能够养花的地方变得小多了。过了几年,村子里开始修路,养花的小院没有了,再没有那样繁华热闹的花季了。
又是好多年过去,舅舅盖起了新楼房,伐掉了老槐树,我再也没能见过那样盛开如瀑布的槐花。外婆家的院子也从古朴的小院,变成了水泥楼房。
唯一留下的,是门口的那块大石头。外婆喜欢坐在那块石头上,或是乘凉,或是和邻人聊天。外婆去世前几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能跟外婆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少。偶尔见过外婆独自坐在那儿,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天空。
外婆在2015年的春天永远离开了我们。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已被病痛折磨得瘦弱不堪。她从老人又变成了“孩子”,只能吃少量流食,大小便失禁,记忆渐渐模糊,终于有一天,外婆认不出我了。
外婆去世前半个月,我去看望她。她把我当成了医生,问我:“你为什么不给我打针?” 年轻时那样要强的人,在老年时终究被病魔夺去了所有的骄傲。和母亲一起给她擦身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擦完身体,我扶好她的头,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回来了”。这是外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并没有叫我的名字,可我确定她认得我,因为她的眼神是那样笃定。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能种下一株洋槐树的小院不在了,能做出那些美味的人儿也不在了。
每次忆起那些在小院里的时日,我几乎还可以闻到槐花在微风中散发出的清香。可是,我是多么想要那一株开着花的树,和能够坐下来闻一闻花香的院落。
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寻那样一棵高高大大的开着一串一串的白色花朵的树,而我一直没有找到,它却在我心中浮现了千百次。
如那时一样,温暖的风吹着,不知不觉间外婆爱过的洋槐花的季节又来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其实我经常会想念她,在那么细小的琐碎里,经常会想念。在非常遥远的将来,我们相遇的话,请一定要送我一捧洋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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