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史湘云来做客,全府上下最开心的就是宝玉了。
不仅当天晚上玩闹到二更才睡觉,次日早晨刚醒来,洗漱都没搞就跑到了林黛玉房里(史湘云就宿在她这里),好像就怕史湘云不见了似的。
不过呢,宝玉对湘云的感情又跟对黛玉不同,他俩是一种纯粹的玩伴关系,无涉男女情爱。也就是说,性质不一样。
当然,单纯就表现来看,外人看起来是太“亲密无间”了,只怕少不了这样的猜想。
上次我们已经通过宝玉看湘云“雪白的膀子”的反应来印证这种关系,今天我们再来通过一个情节来感受宝玉和湘云的亲密,并且讨论一个有趣的事情:面对他俩的亲密,黛玉没有生气,袭人反而生气了,为什么呢?
先回到现场吧。
当时宝玉把黛玉和湘云都叫起来了,紫鹃和雪雁进来服侍她们梳洗,宝玉就坐在镜台旁边等。湘云洗了面,随身丫头翠缕想把残水泼了,宝玉却不让她泼掉,说“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
你看,宝玉竟然跟湘云同用一盆洗脸水。他就着湘云用过的残水洗了好几把,然后又问翠缕要手巾。这时翠缕说了他一句:
“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翠缕说的是什么“毛病儿”呢?自然就是用女孩儿用过的残水洗脸、吃女孩儿嘴上的胭脂之类的事了。就这情境来说,与其说是水脏不脏的问题,不如说是他懂不懂避讳的问题。
由翠缕笑他什么时候能改,我们也可推想,以前史湘云在荣国府长住着的时候,宝玉就是这样的。
不止于此。
宝玉洗漱完了,见湘云已经梳完了头,就提出要求:
“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
他让湘云替他梳头。
湘云一开始是拒绝的,说“这可不能了”。但宝玉却不依不饶,说:“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然后湘云回答:“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
我觉得湘云之所以拒绝,其实是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自己提到的,已经忘了怎么梳了(不像我们现在的梳头,还要打辫子,不简单),另一个是她没说出口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不比往日了,有些事不适宜再做了。
但宝玉不管这些,因为共用洗脸水啊、替他梳头啊等等,都是“玩”的组成部分。
所以听湘云说忘掉怎么梳了,就表示“横竖我不出门,又不戴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意思是,你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完全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你替我梳。
说完了,还“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
于是,史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这个过程中,湘云发现原先的四颗珍珠只剩下三颗了,现有补上的那颗不一样,而她记得是一样的。
你看,史湘云对宝玉的饰物熟悉得很,表明小时候的确是常替他梳头发的。
熟悉的又不止这一件,眼看宝玉边由她梳头,边“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在犹豫,湘云果然看到了,“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啪’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亲密,太亲密了!
但大家都应该注意到了,黛玉也就在旁边呢,可是面对宝玉和湘云的亲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开心,倒是中间宝玉说丢了一颗珠子,湘云说“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却“冷笑”着插了一句话:
“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你听,黛玉是时时不忘“金玉”之说啊!逮到一个空隙就要拿出来旁敲侧击一下。
黛玉犯酸的基本上只在薛宝钗。
她尽管本能地对与宝玉亲近的与她地位同等的女孩儿表现出或轻或重的醋意,但确实也没有真正把湘云当作自己的“情敌”。
林黛玉对宝玉与湘云如此亲密无间并不生气,但另一个人却挺生气,还摆脸色给宝玉看。是谁呢?
是袭人。
原来袭人一看宝玉一起床就跑了,跟过来看,发现宝玉已经梳洗过了,心里就不舒服,回房自己梳洗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让她正好偷个懒不好吗?我们也许不理解袭人,但是宝钗理解她。
宝钗也早早地来串门,问袭人宝玉哪儿去了,袭人“含笑”说:
“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
虽然是含笑说的,但是话里话外都透着点不爽啊!宝钗一听就明白了,不过,依她的个性,我们是休想听她随便表态的。果然还是袭人说了:
“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原来袭人是嫌宝玉与史湘云玩闹得太不知道分寸了。
她这样想,倒正合了宝钗的观念,觉得袭人“有些识见”,还就此好好跟她聊了会天,“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不仅如此,袭人还放脸色给宝玉看呢。
宝玉玩了好一会儿后回来,就发现氛围不对了。
他问为什么他一回来,正与她聊得热闹的宝姐姐就跑了,问了一声袭人不答,再问,她就说:“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缘故。”
宝玉一听味道不对,一看,“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就笑问“怎么动了真气”,袭人的话更硬了:
“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
撂下这句话,袭人索性“在炕上合眼倒下”。这架势,令宝玉“深为骇异”,也亏是宝玉,就吃这一套,“禁不住赶来劝慰”。
但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问麝月,也不得答案;后来,宝玉“自觉无趣”,也到自己床上去歪下故意装睡了。袭人到底是关心他,起身拿了一领斗篷去给他压上,他偏掀开,“仍合目装睡”。
袭人故意不跟宝玉说原因,宝玉又实在猜不透问题出在哪里,于是都赌气。像不像小夫妻打冷战?
这期间有不少有意思的事,比如这个:宝玉赌气不要与袭人亲厚的麝月服侍,结果她们安排了两个小丫头服侍,其中一个叫蕙香,宝玉是个惜香怜玉的人,就因为赌袭人的气,听说蕙香家有四姐妹,她排行第四,就要蕙香改名叫“四儿”,说“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明明说的就是袭人啊!她不是姓“花”嘛!
不过本文的主题是讨论袭人为什么生气,所以不作展开,只说这冷战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宝玉醒来,“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
他是个不记隔夜仇的人,再说也只是因袭人对他打哑谜式地不理他而不满,“将昨日的事已付与意外”,所以一看袭人被子也不盖,赶紧过去推她要她好生睡,别冻着了。
他大概不会想到,袭人这可是一夜没睡着呢!书上说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
其实我倒有点怀疑袭人是故意的,演苦肉计呢!
这时见宝玉理她,就“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要替也解衣裳,“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有做小伏低,拉住袭人的手连问到底怎么了,直到这时,袭人才透露了心事:
“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了。”
宝玉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故意的,偏问“我过哪里去”,袭人又说:
“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这下宝玉明白了,原来袭人是嫌他把她给“架空”了。
我们也都明白了,原来袭人并非吃史湘云的醋,她是一个丫头,有什么醋好吃的?估计这个阶段,她也没有往可能会发生“不才之事”的方向想。况且她早年服侍过史湘云的,关系不错。
她对宝玉找湘云洗漱梳头反应这么大,一方面是公子小姐现在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避讳了,是要守男女相处规矩的;另一方面是袭人是按丫头的本分行事的,丫头不用服侍主子了,那还要丫头干什么呢?不是没规矩了吗?她们的价值在哪里呢?生存空间在哪里呢?
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呢。不得不说,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袭人的定位是正确的。
袭人是性格我们知道,怨不得她要生气了。
当然,明白了缘由的宝玉对付女孩儿是有办法的,一看袭人“娇嗔满面,情不可禁”,拿起枕边一根玉簪“一跌两段”,发誓说“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
也当然,他这话是不算数的,袭人知道这跟他说过的无数的话(包括起誓)一样,“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但是这场冷战是确实结束了,我们也确实明白了袭人的苦心了。
对以上说法,朋友们以为妥否?欢迎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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