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九大窑偷鱼记
回忆,是一个动脑筋的活;回忆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更是一个费尽心力绞尽脑汁的活。所以,当我调动浑身细胞去写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和过去曾经遇见过的人的时候,就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比如我现在就遇见一个问题,总感觉没有一个解,除非岁月倒流,让历史重现一九六八年的情景。这个问题就是:我们进入一四五中学时,一连一排的第一个班主任是谁?有人说是王殿尊;有人说是侯淑玉;还有人说王殿尊是正班主任,侯淑玉是副班主任。而在我的记忆中,王殿尊应该是一连一排的第一个班主任。因为有一个情节,当吃忆苦饭的时候,我注意到殿尊老师的喉结在不停地蠕动。这个记忆特别深刻。
搞清楚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我必须把半个世纪前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落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这里面有一个连续性的问题。我绝对不能把王殿尊老师身上发生的事安到了侯淑玉老师身上。秉承一贯性原则,在写作上我就不变了,就自始至终把殿尊老师当做一连一排的班主任来写了。
确实,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写过去是很累,但却很有意思。一写起来就不想放手,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呈现在我的眼前,一件件忍俊不禁的趣事乐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写到中学时代发生的那些琐事烦事趣事腌扎事,感觉特别有意思,于是便文思泉涌,顺手拈来。看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真的让人上瘾。俗话说人老恋旧,我看确实如此。
入校劳动结束后,殿尊老师虽然初步掌管了一连一排的大局,但却根基不稳。原因就是班干部们不玩活。其实这也不赖高景汉王鲁军刘玲等一众班干部,他们还是挺努力的。关键问题是殿尊老师本身的原因,即他的情商低,不能把班干部和各位同学团结在一起,造成了殿尊老师的施政基础异常薄弱。入学教育的劳动阶段,殿尊老师颤颤悠悠如履薄冰般地度过了。王八头喊的刷屎刷事件并没有造成不好的影响,高主任虽然听到了看到了,但却没有追究这个事件。从这点看,高主任还是一个比较厚道的人。于是,一连一排在相对平稳中隐藏着危机,就看谁是挑战殿尊老师权威的第一人了。
九月中旬,九大窑偷鱼事件必然或然地发生了。而这次挑战殿尊老师权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他们就是张晏春史立民和王友华。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事件,从此节点直到一连一排被拆散,班里军阀混战天下大乱,洒向人间都是怨。一只看不见的无形的手,操纵着历史的发展轨迹。身在事件中心的一连一排官兵,懵懵懂懂地便接受了由乱到治的现实,而这种由乱到治的手段,那就是把一连一排的所有人,像弃物一样分撒到两个连八个班中的其他七个班。其实,作为事件中心当事人的张晏春,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起到的这种消极作用,无形之中,他成为一连串多米诺骨牌第一个色子被推倒的第一人。让我们先了解一下九大窑是什么东西。
九大窑,是距离北京一四五中学不远处的一座解放军总政系统的养鱼池兼冰库,就在北京科学仪器厂南门斜对过。由于这片水域有九个水洼,故称九大窑,或者叫九大窑坑。我曾经访问了一下北京北城的一些老人,他们给我讲了一番故事,我才明白原来九大窑还有一段非同一般的来历。
话说领袖从苏联访问回来。一个多月的欧洲风情陶冶了领袖,也让他看到了莫斯科的那些恢宏建筑。当他站在天安门城楼看到周围光秃秃的一片时,感觉有些难受了。
领袖:某同志,你看看近处和远处,都是破破烂烂的一片,这是做莫事?
某人:领袖,我们可以乘着大跃进之风,建立起来几个建筑,而且是大的建筑,向国庆十年大庆献礼。
领袖:好嘛!既然庆祝国庆十周年,那么就建十个大建筑吧!
在领袖们的决策下,北京上马了十大建筑。有人民大会堂、中国历史和革命博物馆、军事博物馆、民族文化宫和民族饭店、钓鱼台国宾馆、中国美术馆、华侨大厦、北京火车站、全国农业展览馆、北京工人体育场和工人体育馆。十大建筑建设起来需要大量的砖,烧砖又需要大量的土。那么到哪里找土?康某生说了,明朝皇帝陵墓都在首都的北面,所以北面的土质肯定好。于是便确定在北面挖土烧砖然后运到十大建筑的工地。
于是在北京城的北面分了三块,专做建筑用土:一块是小西天(北京师范大学附近),二块是黄寺(总政大院附近),三块是外馆(北京科学仪器厂附近)。于是十大建筑挖土烧砖形成了几个大坑,很深的。几场雨水下来,就形成了一个个水洼。
小西天附近的水洼叫太平湖(已经填埋),就是老舍投湖的那个地方。黄寺附近的水洼叫青年湖和人定湖。外馆附近的水洼最大,一共九个,称为九大窑。除了在九大窑中养鱼外,同时九大窑也成为总政后勤部门的冰库。那时没有电冰箱,夏天用冷全用冰来解决。总政系统所有的冰,几乎都来自九大窑这个冰库。
入校劳动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便转入学毛著阶段,一连二排则接茬劳动。人们都说北京最美的季节在秋季,也确是如此。那时候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都很薄弱,北京的工厂并不多。在一四五中学附近,除了北郊木材厂,就是一个地毯二厂了。而这两个工厂,还是以手工操作为主,机器操作为辅,工业污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万里晴空,天高云淡,阳光和煦,空气宜人,绝对是一个好天气。
早晨,天天读开始了。中学的天天读安排在每天的第一节课。天天读三个字,是那时应用最广的时髦字眼,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晓得,即天天读领袖的书。领袖的书包括领袖选集和领袖语录。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殿尊老师走进教室,站在讲台桌后面。我的脑袋随着殿尊老师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转动,我突然发现,我前边的那个属于外号叫屎豆的史立民的位置,我的右手隔行第三个位置是张晏春(一个月后他换为那行的第一个位置),还有左手隔行第二个是王友华位置,这三个位置统统是空座位,而此时已经属于雷打不动的天天读的时间了。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缺席天天读,如果无限上纲上线的话,这在当时可以算是一个政治事件。
殿尊老师面色冷峻,环视大家询问道:谁知道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去哪里了?没有人回答。大家安静无声。殿尊老师又问了高景汉和王鲁军,他俩也都说不清楚。殿尊老师大声说道:我绝不允许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发生。殿尊老师见大家不说话,索性就放下这件事,传达学校革委会的高主任和谢副主任对入学教育的几点意见。
第二节课,殿尊老师的开场白仍然是抨击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三人,他讲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殿尊老师结尾说道: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他们反对天天读,他们破坏天天读,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句话我是从殿尊老师那里学的。后来这句话又演变为:婶可忍,而叔不可忍。
殿尊老师的话音刚落,教室门口响起了报告声,张晏春史立民和王友华此时正站在门外。透过门缝,我看见他们三人的头发湿淋淋的,还没有干。殿尊老师喝令他们三人去南面灰楼的一连办公室等候他去处理,根本就没有让他们走进教室一步。那天的天天读是刘玲主持的,学习领袖选集开篇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三人一上午没有露面,下午不上课,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学校高层是否对他们采取措施,因为他们没有参加作为政治任务的天天读,这可是他们的政治态度问题。不管怎么说,他们三人短期内加入红卫兵组织,那是肯定没戏了。事实也是这样,直到一年后一连一排被撤销,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被坚决地排斥在红卫兵组织之外,我也不知他们啥时圆了加入红卫兵组织的梦?当然,加入团组织的梦,那更是白日做的梦,痴心妄想了。
第二天上午的天天读,他们三人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各自的座位上,大声地朗诵着领袖语录,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课间休息时,王友华三缄其口,史立民环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张晏春够爷们,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九大窑偷鱼的过程。下面的故事慢慢拉开了序幕:
张晏春和王友华住在九区一号,史立民住在兴化西里一号楼。上午七点半左右他们在兴化西里五号楼前相遇的,便一同走在上学路上。快走到甘水桥汽车站的时候,也就是在周继德的家门口,外号叫黑子的王福隆从后面赶了过来:
王福隆:晏春,我听说九大窑今天起鱼,部队找了好几个船,准备往里面撒网抓鱼。你们去不去?
晏春知道,每年秋季的国庆前,总政后勤部的领导都布置任务,把九大窑里面的鱼捞出来,一方面改善部队的伙食,那时候荤腥不粘,口里淡出鸟来,吃鱼改善伙食顺便庆祝国庆节,大家都高兴,当然还可以送送礼,领导也高兴;另一方面说把鱼从水里捞净了也便于冬季储冰,如果冰里面冻着鱼,那就脸面挂不住了,肯定会被领导批评。其实,鱼很聪明,它们不会让冰把自己冻起来,完全是杞人忧天。晏春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去顺几条鱼,让家里改善伙食也不错。
晏春说:没问题,我可以去。你俩呢?你们敢不敢去?晏春看向史立民和王友华。
晏春以为王福隆肯定会去了,所以他没有询问王福隆。其实,王福隆很鬼头,他是一个战术家,如果把他放在部队,肯定纵横捭阖,官至少将也是分分钟的事。他与晏春三人说了这个消息,但他却不准备陪着晏春走向地狱。在一连一排存续期间,全校八个班唯独只有王福隆转学离开了一四五中,而投入到一四五中的历史老对头外馆中学的怀抱。
史立民和王友华现在上了贼船身不由己,已经不能再拒绝张晏春了,只能被晏春赶着羊往前走,而王福隆则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陪同他们一起去九大窑。一路上,史立民王友华也不说话,至于他们俩人想些什么,晏春当然也不会知道。其实,政治上的事是特别复杂的事,有的时候仅是一念之差。因为就在此时,张晏春拉着史立民和王友华走到了殿尊老师的对立面,并被殿尊老师视为个别生。在中学包分配的大背景下,哪个学生有胆子敢于班主任作对?反正我不敢,我不会置我的政治前途于不顾,而去九大窑偷啥子鱼呢!
此时,北京科学仪器厂南门斜对过的九大窑主窑周边,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早晨的阳光还不太热,但是战士们已经脱去外面的军装,穿着跨栏背心露出了古铜色的腱子肉,喊着口号,正在忙着滑动小舟把渔网撒进了宽阔的水面。晏春三人顺着窑坑北岸往西蜿蜒至主坑与其他小坑相衔接的几棵柳树下,那是晏春熟悉的一个地点。晏春经常把小瓶子拴着绳子顺下去,时不时地网几尾小虾带回家做汤喝,小虾肉少也属于荤腥。在物质匮乏的一九六八年,那也是九区一号大院内的高水平消费了。
此时,解放军战士们摇动的小舟星星点点布满了主窑的水面,一尾尾渔网撒进了里面。从这种船把式捕鱼的这种熟练的操作手段上分析,战士们中肯定有沿海以捕鱼为生的渔家弟子,否则难能如此有序。远处东岸边传来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起网了!起网了!整个窑坑水面上的小舟静止,船上的两三个战士不约而同地把渔网拉进船舱。阳光折射的被鱼尾噼啪撩起来的水珠溅起来好高。你想想,十几个小舟都是这样的情景,那是一副啥样的画面。确实劳动的画面美不胜收。
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被眼前的情景给深深地震撼了,似乎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在离他们不远处一棵柳树下,最临近的一叶小舟靠岸了。三个战士走下船,拿出香烟美美地吸了起来,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什么。史立民个头比较矮,也就是一米五几的个头,无论个头和长相,特别像梁山好汉鼓上蚤石迁。看到这样的好机会,史立民的天性被激活,于是他顺着岸边潜入水中,悄悄地潜伏过去,从船舱之中投出了两尾鱼,扔给了十米外趴在地下掩护的张晏春王友华。然后他又潜伏过去,又偷出来两尾鱼蹑手蹑脚地往回游。此时,张晏春王友华也把身体下沉到水中。史立民刚刚游上岸,大概距离小舟有五米多的距离,随着一声呵斥:干嘛呢?他们偷鱼,抓住他们!史立民也是好样的,不愧是现代石迁。他把两尾鱼放在衣服里,撒丫子就往外馆中学的方向跑,张晏春王友华也从水中窜出来紧随其后。外馆中学在主窑的西侧不远,从外馆中学的教学楼上,可以看到九大窑的水面。
我曾经问过史立民,学校在窑坑的北面,你为什么往西跑?史立民的回答很富有哲理:当你的目的地在北面的时候,你绝不能往北跑;当你下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你偏偏要表现出对这件事的淡漠。我觉得,史立民具有石迁思维,特别适合当个政治家。不知道史立民现在哪里?那你打镲玩,不要当真。
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三人从九大窑往西逃窜,然后拐向北面,上了北三环路;然后从北三环往南走,穿过太阳宫公社的农田,在春小麦和玉米地组成的金纱帐的掩护下,从一连北面的墙头翻进学校,潜伏在果园里呆了好一会儿,待衣服稍微干一点时才敲响一连一排的教室门。此时已经到了上午的第二节课的天天读时间。据说,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三人的收获是四条大鱼,几斤重不等,两条草鱼和两天鲫鱼。在那个见不着荤腥的时代,收获可谓很大很大了。
两天之后处理结果如同靴子落地,终于有了结果。殿尊老师是高高地扬起手但却轻轻地落下。据说,张晏春史立民王友华三人承认了错误,但是四条鱼被他们带回家炖着吃了。最厉害的处理结果就是三人在一连一排的全班会议上受到批判,而不是批斗。批判和批斗有着明显的区别,后者是对着方巩岚王道海韦俊宜和孙良奇四个人来的。
其实,这种解决方式绝对是不足取的。我当过老师,也当过班主任。我知道处理问题的底线不能跨越。这个底线就是除了让张晏春三人承认错误外还要把鱼没收。如果老师没有一个底线,一连一排的战士们可要蹬鼻子上脸了。我总觉得,殿尊老师处理这件事有些孟浪,没有考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一起严重地破坏天天读的政治事件,但是如此轻拿轻放,则让自己的威信受到影响。于是,一连一排的人精们,敏锐地接收到这个信息,其中有两个人马上确定了自己的策略:一个是王福隆。他已经意识到一连一排会大乱,早离开早解脱。于是,他便在太阳宫公社三秋劳动之后转到了外馆中学。另一个就是白华。白华很高兴,他可以不受拘束地自我放任解脱自己了。于是,白华同学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启动了秘密战线,让殿尊老师头痛不已。
现在来看,我们不能苛求殿尊老师应该怎么做,其实我们一连一排的所有学生本身也有原因,不是单单一个九大窑偷鱼事件的处理问题而让一连一排被拆散了。但这已经是后话了。亲爱的殿尊老师,您是一个老实人,我们孩童时期所做的让您愤怒的所有事情,您就哈哈一笑而过吧!如果您能看到这篇文章,就算我代表大家给您赔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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