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落下第一滴雨时,徐儒吓得尿了裤子,他尿裤子当然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因为打雷。城里的雷虽然没有郊外的响,但不知为什么总能传达一种特别恐怖的气氛,尤其是当一个人心里有鬼时。徐儒心里没鬼,就算鬼兴冲冲地来找他报复也一定无处安身,他的心早就已经被一些老旧酸腐的罪恶、感伤、悔恨与内疚给填充满了,如果不去清扫就会积满灰尘,可要是拿起扫帚又会触到痛处,很可怜的城里人。可怜的人无端怕打雷,既可怜又可叹。
没有关系,成年人就算尿了裤子,只要不让人看见,那就和手淫一样正常,甚至比手淫还要无害。徐儒脱掉裤子,躺进浴缸里开始舒服地洗热水澡。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温度调到最高,任水流哗啦啦积满浴缸然后沿着洁白的瓷边流在地板上。蒸汽腾腾,徐儒大汗淋漓,可心里却觉得十分安稳平静,热和声替他掩饰了雷,同时也为他清理了心。
香气四溢的浴室里徐儒闻到了自己嘴里的酸臭味儿,想起今天在图书馆里阅读的莎士比亚全集。他必须立马把那13册300多页的书全部读完,因为他忽然发现同办公室的年轻助理小刘,才刚大学毕业竟然就已经能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了。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徐儒堂堂大学文学系教授,知识水平如何能败于一个黄毛小儿之手?这事如果被学生们知道了情何以堪?再者,要是哪天小刘问起他关于莎士比亚的问题,那他岂不就哑口无言,当众出丑啦?不行,这种事决不能发生。被斗志振奋起来的徐儒倏然从浴缸里站起,打心里谴责自己洗澡享乐好逸恶劳的愚蠢行为。
一拿出莎士比亚全集,徐儒就两眼昏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句子哗啦一下散布开来。他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马头人、精灵女王、怪诞的小丑、纯洁的仆人、傻呵呵的双胞胎、怒发冲冠的黑人国王,大家好像都发了疯,开派对似的轮流撞击他的意识,莎士比亚拿着一支精致的水笔,在他的脸上细致地描下几行字,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字,也不想知道,他困得连眼球都懒得动一动了。
于是他把书抛开,打开电脑,电脑一秒开机,可是面对着空荡荡的背景他却不知道干什么好。他对自己有着严格的要求,那就是绝不看连续剧,绝不浏览垃圾信息,绝不在互联网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就算是看电影,也只看有教育意义,能对自己的事业产生帮助的高分杰作。所以,他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开机了。
那么,去联系一下庄小小?不行,他们的聊天记录上全是他发过去的语音,庄小小一条都没回,如果再去主动找她岂那不颜面尽失?那么,去联系一下方大大?不行,方大大又笨又丑,整天就是色眯眯地盯着他看,他认为身为一个女性,就算生活在新时代,也应该拥有自己的原则,不应该随意泄露自己的感情,更不应该对自己的同行产生不正当的想法,所以他很想拉黑方大大,可是,转念一想,他徐儒今年都47岁了,一生也就谈过两次恋爱,如果拉黑了方大大,他会不会落到个孤老终生的下场呢?唉,算了,方大大什么的,就留着当备胎好了。
徐儒就这么又一茬没一茬地思考着,矛盾着,幻想着,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看看电脑上显示的钟点,暗暗咒骂自己竟然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早知如此,还不如看一部电影呢!徐儒摇摇头,叹口气,突然感到疲惫得要命,但如果就这么睡下去又觉得亏待了自己。于是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开始聆听肖邦的奏鸣曲。
徐儒听着沉痛的肖邦,自己也开始沉痛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没错,肖邦的沉痛正是黑夜的底色。恍惚间他看见自己遨游在一片蔚蓝色的真空里,周围漂浮着娇嫩的栀子花瓣,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爱抚她们而不用遭受冷眼。他感到十分幸福,就像冬雪里的小木屋,一个慈祥的老婆婆正在读着寓言,栀子花和他一起捧着腮帮子,边吃水果糖边听故事。可是,花瓣们突然像遭遇了狂风似的痉挛着四散开来,徐儒看见从那亮眼的乳白色中间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不断扩大,伴随着深红的火焰一直烧到花瓣的边缘。真空里传来了不可能的声音,那声音缥缈、破碎、诡谲,仿佛死去的婴儿长成的少女,正对着一群麻木的听众述说自己的身世。
他把耳机拔掉,深深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苍老的感觉,年龄的重负一时间把他压在了地狱的最底层,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他到底要去哪里呢?他,徐儒,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半辈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的颜色,黄色绿色蓝色还是屎色?都不是,他的眼里只有模糊一片,仿佛戴了两层眼镜的狗,既荒谬又可怜。
莎士比亚还在写,那支精巧的水笔还在孜孜不倦地晃动着。伤心的徐儒勉强看了看他写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暂时把自己那苍老消瘦又猥琐的面容给忽略掉了。莎士比亚在他的脸上如是写道:
听说忧郁也是一种自由,但我告诉你,从忧郁中解脱出来更是一种自语。你会感到繁花嫩草为你盛开,你会闻到百合的清香,你会看见眼前飞过白鸟阵阵,你会面朝苍天聆听细雨喃喃。你会一脸土,一身泥,一心归家梦,可是前程无垠,长路漫漫,你恨死当时让自己出去闯荡的决定,你和你的伙伴会坐在一起哭诉人生无常命运弄人,你像一叶风中残蝶,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只能任由蜜蜂追蜻蜓欺苍蝇赶蚊子叮,好不容易落到一个看似温暖的小泥潭,你陷了进去,不想出来,心想就这么了此残生貌似也挺好。然后迎面走来一个四五岁的少年,他把你掐在指尖,用一根嫩黄色的草干串通你的身体。操!你骂道,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你想趁还没死赶紧将自己的经验传达给后世,你说,嘿,大家,你们不要去寻求什么自由,看见我了吗?自由的后果就是死在一个小毛孩儿的手上!可是大地一片欢腾,你看见追逐你的蜜蜂成群酿蜜筑巢;你看见欺负你的蜻蜓翩然听荷点水;你看见赶走你的苍蝇嗡嗡吃香喝辣;你看见叮咬你的蚊子停在美女脸上……妈的,你徒劳地骂了最后一声后,死去了。
莎士比亚,你觉得我应该去寻找自由吗?徐儒可怜巴巴地问。
莎士比亚指了指他的手。
莎士比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认真的,我从小到大一条路走到尾,乖乖地从小学生做到了大学教授,可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总觉得我被关在了笼子里,而且还不能像老虎那样咆哮……莎士比亚,你是个伟大又明智的人,你给我出出主意吧。
莎士比亚还是指了指他的手。
莎士比亚,我糊涂了,你是说我应该用自己的手来开创未来吗?唉,你是不知道,我确实已经这么做了。我考试从来不做弊,论文从来不抄袭,课件从来不copy,工资永远拿最低,我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工作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这些可都是我自己亲手开创的呀!
莎士比亚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指了指他的手。
徐儒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幻觉顿时消失。他举着手机,呆呆地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庄小小的信息。
庄小小吐得一地都是,徐儒赶紧上前去架着她。他们俩艰难地走在凌晨的街道上,于是,庄小小又吐得徐儒满身都是。
“我知道你想操我,”庄小小呼出一股浓烈的酒精,接着说:“你一直都想操我,但我告诉你,没有一点鸡巴门!你知道为啥吗?”庄小小傻呵呵地笑了,一丝口水连着她的嘴和水泥地。
徐儒没有说话,他板着脸拖着庄小小往前挪。“我问你知道为啥吗!”庄小小挣脱开来,脱下高跟鞋,指着徐儒的鼻子。
“我不知道。”徐儒老实地回答。
“因为,”庄小小一高一低晃动了两步,“因为你阳痿!你不仅阳痿你还早泄,你身上全是精臭,你就是个五十岁的老猥琐,老猥琐呀老猥琐,就这样你还想来操我?我操你妈还差不多。”
徐儒心里一阵阵抽痛,却并不是因为庄小小侮辱他,而是因为他并不因为这种侮辱而生气。
“听见了吗?你是个老猥琐!你今天休想和我上床,你要是敢碰我,我就报警!”
“好了,乖,别闹了。”徐儒伸出手要拉庄小小的肩膀,庄小小疯狂地挥舞着高跟鞋。“你别碰我!我可要喊人啦!喂,强奸啦!卖淫啦!拐卖儿童啦!”
对面人行道上路过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听见庄小小的喊叫后高声浪笑。
庄小小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徐儒看了心疼,也跟着坐在了地上。凌晨的凉风吹来,徐儒脱掉自己的外套,给庄小小披上。
“你觉得我很贱吗?”庄小小开始哭泣。
“你不贱,你怎么会贱呢?”徐儒温柔地说。
“我就是贱!”庄小小用高跟鞋敲自己的脑袋,徐儒赶紧上前阻拦。“你别拦我,我要死!贱人就是应该去死!”
“别闹了乖!”情急之下徐儒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说。庄小小顺势依靠在徐儒的怀里哭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徐儒闻到一股呕吐的酸臭和洗发水的清香,他拍着庄小小的背,连声安慰:“没关系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真的对不起,儒哥,真的对不起。”庄小小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徐儒的心里越来越温暖,这是庄小小第一次称呼他为“儒哥”。他一辈子都没当过“儒哥。”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儿?”
可是庄小小已经不省人事了。徐儒没办法,只能把她抱上凯迪拉克,疾驰着开回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徐儒六点就醒了。他悄悄从沙发上下来,又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卧房门口。他扶门偷听,呼吸急促,心脏怦怦乱跳。庄小小现在正睡在自己的床上呢。一想到这点,热血就会久违地冲上徐儒的老脸。
他什么也没听见。城市复苏,嗡嗡的嘈杂正在酝酿,室内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但隔着个门板确实什么都听不清楚。那么推门进去好了,徐儒想,看看庄小小睡着时的模样,等一下,那样算不算偷窥?昨天夜里,庄小小穿的是什么?好像是连衣裙,啊,连衣裙,既然如此,那去偷看一下应该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徐儒摇了摇头,不行,如果让她发现了,那自己就真的变成老猥琐了。昨天夜里庄小小的谩骂回响在他的脑海,不能说没有伤到他的心。
但他还是把门给推开了。一阵微风把窗帘吹起,徐儒看见自己的床上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没有压痕,他上前摸摸,床单干燥冰冷,肥皂的气息清爽宜人,整个卧室不像是有人占用过的样子。这么说昨晚的事都是梦幻,庄小小根本没有醉酒,更不可能主动联系他。他打开微信,看见收到的三条新信息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推送。徐儒感到一阵失望。可立马又激动了起来,因为他忽然领悟到,自己可以只依靠幻觉,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不然他生命的支柱还能是什么?爱情?
空荡荡的卧室里,徐儒放声大笑,这是自他童年以来就再也没有响起过的笑声,那笑声中气十足,中年人积蓄半生的力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惊醒了远处的流浪狗,几只麻雀扑打着翅膀降落在窗外的铁栏杆上,叽叽喳喳争夺着看不见的食物。于是,人笑、狗吠、鸟叫,揭开了这注定不寻常的一天。
徐儒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去上课。他的头发油光黑亮,面部清洁规整,走路带风,写字带锋,说话声比以前洪亮好几倍,弄得自己的学生一个个莫名其妙。课上到激动处时,徐儒的声音高到破嗓,公鸡般的鸣叫响彻课堂,几个学生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晃悠悠地趴在桌子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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