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我于城隅》
作者:沉梦
一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得,搔首踟蹰。”
我总是听阿翁说起这句话,这好似是来自中原的什么典籍。一向不爱风月的阿翁为我命名时,沉在那小山似的书堆里整整一月。
我名李静姝。西凉王室三代嫡系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阿翁说,我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是整个西凉放在心尖的公主。
所以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应该属于我,包括穆隅。
穆隅是我十岁时从狩猎场救回来的奴隶,一个南楚的少年。我初见他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那些王室的纨绔子弟用弓箭射逐。
阿兄不欲我看见这些血腥恶劣的场面,想要带我离开,转身前的一刹那,我看见了穆隅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清澈,却不见底,好似西凉奉若神灵的圣湖。
我挣开了阿兄的手,在一片惊呼声中提着裙摆穿过乱箭横飞的狩猎场,去到了穆隅的面前。
他望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不知怎么想的,我递出我金贵的手,平常命令的口吻仿佛少了些底气:“跟我走。”
无论阿兄如何阻拦,穆隅依旧成了我的奴隶,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奴隶。
他虽然也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南楚与西凉不和已久,阿翁与阿兄怕他有心加害于我,所以等他真正来到静和殿时,我才发现他的足手上都是厚重的镣铐。
他的腕被磨成刺目的红色,身上是颠沛流离时留下的大小伤口,偏他神色平淡,看一眼便叫人心疼。
他属于我,可我不想让他做奴隶。
二
唯独在这件事上,阿翁不依我。
穆隅依然戴着那些沉重的锁链,我只能找来最好的药膏,一点一点为他上药。他面对我时是无言的疏离,姿态谦卑却又不卑不亢。
他的声音是一种少年的低哑,俯首作揖,大约是南楚的礼仪:“殿下千金之体,奴才卑贱,万不可如此。”
“这里又不是南楚,静和殿、这个王宫里我说了算,穆隅才不是什么奴隶呢。”我不在意地撇嘴,伸手拨动了一下那叮叮当当的铁链,道,“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把它解开。”
为了这事,我连着三日缠着阿翁,使尽了浑身解数。
然而这一回阿翁在我面前格外有底线,不管我是撒娇也好撒泼也好,他都不松口。气急了的我一个没留意,一脚踩空在大殿外的玉阶上,身子一晃便落了下去。
周遭都是乱哄哄的,待我回过神来,眼前却是温热一片黑暗。
穆隅生得消瘦,怀抱却是坚毅温暖的。只是他本就有伤在身,殿外的玉阶那么高,他的额角被撞破,殷红的血顺着颌骨缓缓滴落。
他一定很疼,因为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我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我刚才在大殿里装哭,这回却是真的哭了。
穆隅摔断了一臂,阿翁总算是遂了我的愿。可穆隅腿上也有伤,我命人制了个轮椅,兴冲冲地推着他在王宫中闲逛。
可他一直都不高兴。
我记得那是初雪的冬日,我带着他到了王宫的阙楼上,那里可以俯视整个王都。我猜他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雪景,他伸手接过鹅毛般的雪花,说:“真美。”
我对白雪司空见惯,穆隅却是压住了这满天飞霜的另一种绝色。
三
阿翁总想让我变得娴雅一些,每回我闯了什么祸,他就让我抄写那些拗口的中原经典,修身养性。不过女儿肖父,我完美继承了阿翁不爱风月的脾性,这些事情自然就落在了穆隅的头上。
穆隅总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像是伴生的影子。五年的时间让他长成了眉目俊秀的青年,他有一双修长又有力的手,扶着我的时候稳稳当当。
这双漂亮的手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字,我不懂文人们说的什么风骨,只是觉得那些墨色映着他玉一般的腕,美得不可方物。
自从有了穆隅,我便也不怎么四处疯玩。他端坐在案旁写字的时候,我便托腮在一旁盯着他。他美好得像是一幅画,我便能看上一整日。
阳光落在他的颊上,仿佛照着一块剔透的玉,又仿佛是膳房刚出炉的晶莹点心。鬼使神差地,我伸过头去亲了一口。
穆隅笔尖一顿,身形僵硬,抬眼将我望着,眼神茫然又震惊,耳尖红了一片。
他身上有一种西凉男子少有的矜持,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西凉公主,至于朝中的风波诡谲,从来不会传到我的耳中。
可我是西凉唯一的公主,我长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阿翁与兄长大约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日复一日地愁眉苦脸。我对那些有意无意在我面前示好的勋贵子弟没有半点兴趣,在我看来,他们比不上穆隅半分。
我把这话说与穆隅听,他抿唇微笑,替我挽了个仙子一般的发髻,道:“公主自该配这世间顶天立地最好的男儿。”
大约我的父兄也这么觉得,这西凉之内没有这般出挑的人物,于是在我十五岁生辰之后,我即将启程去往南楚。
阿翁给我备了一车又一车的厚礼,阿兄红着眼眶,将一个匣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穆隅一路搀着我,我们并肩走过巍峨的宫门。
四
从前穆隅偶尔对着东南的天空发呆,后来他说,那是南楚的方向。我听他说起楚都,那是个不会下雪的地方,是他的故乡。
仪队越过戈壁,穿过山林,渡过楚江,抵达了这个南方帝国的都城。
穆隅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我捏了捏他的手,说道:“你回家啦。”
他的目光从繁华的都城转回我的脸上,神色平淡声音却笃定:“臣没有家,臣一直陪着公主殿下。”
不知为何,我眼中有些酸涩——我背井离乡而来,身边只有一个穆隅。
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是西凉最尊贵的公主,自然有着挑选夫婿的权力。楚皇的几个儿子里,除却已婚的皇子,剩下的几个藩王,唯有越王慕容召尚能入我眼。
可他在太和殿上拒绝了我,他说他已有婚约在身。
我纡尊降贵,决定去越王府看看那女子是何方神圣。出乎我的预料,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
我问穆隅:“她有我好看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所以我告诉慕容召,我的选择不会改变。
我没想到,那是我所有噩梦的开端。那个沉默寡言的慕容召,是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魔。他有通天的手段,他给我下了药,把我扔进了楚皇的寝殿。楚皇,那是个足以做我阿翁的男人,他的目光像是粘黏的蠕虫,略过我的全身。
我醒来时,几乎是疯了一般推搡着他。
他油腻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用浑浊的声音说道:“你装什么清高,你的父王把你送来楚国,不就是希望朕发兵援救西凉吗?”
“朕一日未死,楚国的权柄就在朕的手上,你还不是要跪着来求朕。”
五
穆隅为我披衣,就着烛光我看清了他永远平淡的神色。从驿馆到皇宫再回到驿馆,是我这些年与他隔得最远的时候,这足以让有心人说上一些话。
几张薄薄的纸上写尽了穆隅的一生,我打开了阿兄留给我的匣子,那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穆隅啊,他平静的神色下该是对西凉滔天的恨。
他本该是忠臣之后,却被西凉趁机污蔑,家破人亡。
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只是因为他离不得我。
我的阿翁,在解开他身上的镣铐时,给他下了忠心蛊。
“你是不是,恨不得我去死,恨不得整个西凉都去死?”
他抬起头来,眼里是震惊,而没有惶恐。我几乎能想到这个给我传信的人所期望的结果。
慕容召啊,杀人诛心。
“你走吧,穆隅,你回家了。”
他伏跪在地,依旧说:“臣,不曾骗过公主,臣忠于公主,只是因为心中有公主。”
“公主在哪儿,臣就在哪儿。”
所有的人都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我该如何去相信?
楚皇有一句话是对的,我必须去求他。西凉内乱,王都临危,我的父母阿兄陷入危难之中。他们没有告诉过我来南楚的使命,到最后都希望我做一个骄傲的公主。
我跪在楚宫的紫宸殿前,我忍受着楚皇的喜怒无常与肮脏淫乱,我恳求他发兵救一救我的亲人。
每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我浸在冷去的浴池中,恨不得搓掉自己的一层皮。
我用我仅有的一点骄傲换了楚皇的承诺,但我忘了,镇守西疆的陇西辛氏,正是慕容召的岳家。
西凉一夜崩陷,众贼裂土而分。
六
我病得昏昏沉沉。我也才知道在这深宫中,需要仰仗着一个男子的鼻息生活。楚皇有了新的乐子,不久便将我忘在一旁,在这个宫里连最下等的奴才都敢踩我一脚。
穆隅日夜奔波,我迷迷糊糊觉着冷时,他将我揽在怀里。
我早为他解了蛊毒,那日之后,我便再也未同他说过一句话。可他跟着我来到了宫里,扮演着一个永不消失的影子。
“公主的仇,公主的恨,臣会帮公主去报,公主一定要好好活着,看着那一天。”
“西凉的公主都没能做到的事,一个西凉的奴隶,南楚的罪臣,你待如何?”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后来许多日,他总是早出晚归。
我病好得差不多时,有一夜睡不着,隐约听见侧殿传来水声。我蹑手蹑脚靠近,却见是穆隅泡在水中,面无表情地使劲搓洗身上的痕迹。
斑斑点点,暧昧猩红。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他看见我的一瞬间,面色惨白。
“那些药,就是这么来的?”
“公主的安危,比臣重要。”
我们在这楚宫中无依无靠,都选择了用自己去换心中人的平安。可穆隅,他本该是个清风朗月的端方君子,不该承欢在楚皇身下。
我想摸摸他,却被他避开。他低着头,语气平和:“公主,臣脏。”
我的穆隅才不脏,他是个傻子。
我不能倒下,为我的父母阿兄,为我的穆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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