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京城回到乡下的时候,祖母拉着我的手再不让走了。她拄着拐杖的双手青筋暴起,交叉着支着自己的身子。我的父亲在新疆,家里只剩她和祖父,都百岁出头了。她还是老话题,我的大伯和大娘已经没有下落七八十年了,遍寻不着,她说她死了一定闭不上眼。
她让我丢了那边的差事,帮她圆这个未必能圆的残景幻梦。我知道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哥哥,比他大一二十岁。父亲三五岁的时候,我的大伯和大娘拉着瓦罐到南乡去卖,一走再没回头。你可以想象家里的寻找,我的三个姑姑和她们的丈夫,我的父亲和母亲,甚至我的表哥们都加入寻亲的队伍,他们跑烂的鞋能装几笸箩,但最后结果是零。那繁琐的奔波就能写几万字的,但我不想在这里浪费笔墨。其实,二十多年前祖母就无数次在我面前表达她对大伯大娘的放不下,她说她现在只希望能看见她们的骨头。我一次次答应,但若隐若现的线索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次数多了让我也提不起劲,大伯大娘还不知在哪里躲着似的,祖母的愿望又多落空了不下百次。
她这次的执意,是不打算放我走的。我脑子辗转了好久,看着她全白了多年的白发,答应了它。
急不得。我把老宅的房子打扫了,布置成我旧时的样子。我搁了煤球火,我的三姐也回来给我做饭了。女儿在网上给我买了鲁迅和莫言的东西,它们现在也在小屋的桌子上和我肩背相擦了。我透过方格的小窗,大约能看见我家的老坟,那一片蓊郁的柏树证明着死去的先祖,却也在招手指示着我们的归宿。我的侄子说我老了我的儿子可能不叫我回来了,我说他管不了我的灵魂,我会在夜晚一次次回来。侄子说别让我吓他,我说那看他的表现了。
书摊开,翻了几页后,就搁置了。心里有事,别说老鲁老莫,就是金庸大侠的妙笔江湖,刀剑恩仇,也不能让人沉浸了。有近处的朋友过来小坐,有网上的朋友隔屏说话,但都无济于事,祖母的任务是百年家族的寄托,我肩了怎样的思之闸门只有我知道。
我又把目光投向南乡,我敢断定这里深埋着我要寻找的秘密。这里是旧时的匪区,洛宁、宜阳的刀客曾经和官府抗衡,绿林和正规军时亲时远。刀客的北袭,我们附近那几十个村子是总被劫掠,像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刀客一支不装子弹的铁铳就能抱走一个中等之家的孩子,一担担的小麦就能进入他们的山寨。大队的官兵来去有时,小股的土匪随时会来,后者才是山民的最怕,夜夜惊魂可不是夸张,枪声早已消灭了山里的寂寞。
大伯大娘都是成年,我家的贫穷使他们不可能被绑架,却极有可能拉了壮丁,或者是被逼入了匪窝。如是军阀过境,他们被捎带带走,随便到了哪里,那能找着的可能就如一箭入海。如果被强拉入伙,没几年就解放,他们也应该有点消息的。如果他们在山寨被害,那一群土匪也没有一个知道他俩是来自哪里,那他们几乎就是宇宙一尘,让人不敢有任何的找到的梦想了。
这想法让我后背发凉,在炎夏没装电风扇的屋里。长衫而有气质的老人在半夜立于我的床前,目光深沉而坚定,好像是督战。我醒来把这梦告诉我的祖父,他说那是他的祖父,我的大伯大娘已经让先祖卧睡不安了。
我把我的使命在网上说了,要好的朋友开始替我操心。栾川和西峡的交界深山,住着两个和我要找的年龄相仿的老人,都不会言语了,他们通知我的前去。我用笔问他们的老家,人家摇头说不是,虽然他们手指的也是北方。汝阳的鬼谷子洞下,山洪冲出了一口棺材,我过去看,从人家的遗物里翻出了书信,说是逍遥镇胡辣汤的第三代传人的哥哥,行走在恐龙的故乡突然暴毙。南阳我去了三次,平顶山、漯河去了几次,都是无一例外的放空。
我虽然自有自己的准备,也不能不愤懑了,但我始终没有和祖母吵架的勇气。夏夜,寂寞比月亮升起得还早,孤独始终缠绕着院里槐树的绿枝。落下的白花,如六月飞雪,我怕我自己也眉头起霜。槐麦再有三四个月就要长成,它还是非要我留下品尝它的滋味吗?我用蝇子拍拍打苍蝇,一只苍蝇干脆落在蝇子拍上,让我出手不得。蚊子也开始在耳边唱讽刺的歌了,我伸手去打却次次扑空。我闭上眼想小寐一下,它又亲热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能坐等了。把车加满油,哪怕把南乡每一寸土地都走遍,我也要得到答案。现在已经不是祖母的催逼,而是我自己的挑战了。
我探出的道路有四条。最西的一条太宽敞,估计修路师这里的土都被翻过。第二条有高铁和高速的交叉,又有两个水库的存在,几乎不会有哪里是被遗忘的了。第三条,和我的村子正南正北,但道路新修,实在是好,村路对比,如古风入今,我都有点想住到这里了。我不舍得用挖机把它肢解。第四条,我走过,我的父亲也走过,我的祖父那时更是几乎天天走,我们都认为大伯大娘在这里没有可能。
冥冥中我觉得他们一定在这里,但确实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扫视过每一棵青草和庄稼,每一个土坷垃都让我注视,它们下边会有我要的秘密呢?香鹿山,砖古窑,黑羊山,我在这里走个不停,从新草才发到白雪又飘,我极大的耐心遭到无数的打击后,慢慢的麻木袭击了我。我如一只冬眠的虫子,偶尔滚动一下,感觉一下春天是否来到,然后又如严冬初临一般呼呼大睡。
我七天没去黑羊山了。偏偏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平整土地带农业开发,推土建厂挖地打桩,竟然挖出了二十几副棺材,等待人们的辨认。
我不敢存有希望。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副被人认定,拉走到异地,又入土为安了。村长带着我,让我把那白骨一堆堆摊开,拿着棍子拨拉着一根根肋骨辨认。对应的棺材早已散架,但大小六块木板却没有分乱,是曾经那骨殖的盛放。
哪里还会害怕?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曾经可能比你我更英俊美丽。如果把它们再覆以肌肉,那几乎就能和我握手和拥抱了。这白骨是人的时候,悲欢离合不一定就比我们少,也许最纯美的感情就发生在他们中间呢!
但不得不承认,那些骨头除了大小,几乎没有差异。骷髅的头部,是生动的脸,现在只能让初看到的人感到狰狞。我把那七堆都翻完了,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又开始审视那棺木,彼此的差异和骨头之间的区别更小。我一一看着,如检察官的职业敏感,仍然发现不了异样。寒冷如青烟从地缝里向我骨头里钻时,我发现了不同。
第五副,在那前面档的里边,我发现一个轻轻写着但不潦草的“程”字,而那棺材的长短,与我祖母说的太过接近。我大伯离开家时二十六七岁,我觉得和棺材对着的这堆骨头好像松软一些。这棺材底部发现有一截丝绸,是一件大衫的前襟部分,还有明显的针脚。
祖母是本县的大户人家,丝绸能穿在大伯身上不足为奇。我偷偷撕掉一断,装入口袋。我拿回家,让我祖母看,她一下子认出了它,说那丝绸是她娘家的陪送,她用它给我大伯做了衣服的前襟。我的二姑拿起那针线活一看,说是祖母的亲手缝制。
几乎认定了,好像得来全不费功夫。但人家却非要作DNA,我还必须等待。科学好像要压制记忆,而今人不相信先时。我的祖父祖母的头发皮肤都取了样本,被拿走了。
我在那七堆白骨间穿行。我还相信我的大娘也在其中。我发现一堆白骨间好像多了几根小细的骨头,夹在那骨头的正中间。我报告了我的发现。专家看后推理说这是一个怀孕的女性,未到分娩却去世了。我疑心就是大娘。我叫回他俩的姑娘——我的叔伯姐,和我怀疑的白骨DNA比对。既然认定,就彻底认定一下,尽量无憾吧!
结果一点也不出意外,和大伯挨住的就是大娘,无疑了。我把他们弄回,我的祖母不让尽快下葬。我们说啥也没有让她去翻拣儿子儿媳的骨头,我们又做了棺木,重新妆奁了他们。那几根小骨,是我未出世就死去的哥哥或姐姐,他或她一生没有离开过母亲。
两副新馆,整齐地摆在院墙外。我必须守夜,这是礼数,也是责任。我没有哭,也没有多大的伤感,我的祖母释了重负,她满脸笑意,是比十多年前还要精神和年轻。我在想,我的大伯大娘是怎样的故去,就埋在我们抵达最多的黑羊山下呢?
是他们走着,被打了黑枪?不可能。那样不会有棺材的。是他们故意走离主道,到偏沟里生活,好心收留了流亡的人,但他俩却被瞬间倒塌的土窑砸死。那流亡的人回来时,他们早已气绝土尘。他不忘前恩,葬了他们。
大伯大娘能同时而去,稀罕难得啊!大娘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过大伯,他们商量过再回故园吗?突来的横祸,结束了他们,也成全了他们。生同家,死同穴,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机缘,被他们完好地实现了。
大伯大娘不在还是青年,乱世的年轻恰是祸端。也许他们根本不是这样的故去,我的推测纯属臆想。我在黑羊山的村子里找寻,希冀有老人的出现,帮我解开谜团。但没有。
我坐在那棺材被挖出的所在,感谢这脚下土地对我亲人的庇护和友爱。他们可能是几秒钟的挣扎就诀别了世界,而他们的父母盼了他们七八十年。死者的残忍让人难以想象。近一个世纪,他们有极大可能不存在了,但最后却是存在着,让最老的老人安了自己的心。我怎能不感激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呢?
我十岁时听大姐说出“黑羊山”这个名字,明白简单的印象在心里坐定。隐约觉得它一定和我有关联,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关联。我最早否定不可能在这里,最后的事实是它们恰恰在这里。最初的出发点就已全错。
我买了礼物,挨家挨户给黑羊山送遍。只有几十里,大伯大娘今夜可以回祖坟就位,再也不用漂泊难归了。
埋人的时候,祖父祖母拿着两张铁锨,给儿子儿媳的坟上添土,越添越高。“祥子啊,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母逼我赴京。她问我洛阳到北京高铁的运行时间。她很欣慰,说去吧,再远也没事。眨眼就能翻转的人间,却是有些人一生苦苦的等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