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之怒

仁者之怒（原创首发）

——当世义人列传之高氏耀洁

玄武

在丹麦，“皇帝没有穿新衣”，说出这一秘密的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孩子，人们世世代代记诵他；在我们，能说出这一秘密的却是一位耄耋老人，一个来自旧社会的妇产科医生，中原故国只能放逐她。

——朱学勤

西元二00九载，高氏耀洁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世有流亡者，未有以八十二高龄去国者。而高氏只身往赴美利坚，忽忽九载。尝与朱氏学勤书函，曰：“吾必返国，愿死归途。” 而不得回南园。志士仁人，念之泫然。

古往贤妇烈女，无堪与高氏比肩者。唯上古妇好可矣。然则商后杀人，高氏救人。玄公感其事，肃然振衣，夤夜为传。

万物循环，人间往复。公元一九二七载，儒者康有为、王国维、芥川龙之介归道山，汤一介、马尔克斯、格拉斯莲花生，玄公作传之日，生者亦归大化矣。是载，国共两党相杀，民国逐俄使臣，蒋公挥戈北伐。西人林白飞越大西洋，电影《爵士歌王》始有声，倭国裁定侵华总方略。而星垂平野，高氏降于山东曹县高新庄。

曹县地厚人勇，旧有义人单雄信。高氏世家女，其远祖可追北宋大将高怀德。人丁不旺，祖父以上三代单传。高新庄高姓独户，余为佃农，有良田三千六百亩。高氏伯翁无子息，遂为继女至髻年。伯翁能文，存著述《曹南文献录》等三百余万言。不寿，廿三春秋亡故，伯母祖徐继孺，大儒，曾为帝师。伯母亦故，乃归。

父圣坦，十五婚，妻死妊。复娶，妻亦死妊。再娶，亦死妊。续娶悬壶世家张氏女，为高氏生母。张氏开枝九，成者七，高氏为长。同胞七人，五人入太学。他年高氏务女科，盖缘于族事乎？

性慧黠，从私塾，家丁背负往来，然过目能诵，一生不忘，暮年仍时引旧句答邸馆。五岁缠足，幼学之年放足，略畸。彼时国破。又二年，家破，父叔为八路军劫持，死生不知。族人万难百计，以三十万大洋赎回。而高新庄成空，屋舍焚之一炬。

举家迁汴梁，购游梁祠街院落，凡房屋廿二间。红朝开国之年，父以胃疾故。幼弟方三岁，不知父死，犹摇父臂索糖。草草葬于大野，后不知其所。

翌年，入河南太学从医。尝记旧时事，同窗者各建三人小组，名为共学，实为互举。又五年，入豫医所为女科。适医者，生子女三，皆送幼托，周末始接返。偶见幼女溺裤成冰，时有长子归家无食。邻人怜之，济子以馒头，乃脖摇钥匙而去。他年高氏忆及，颓然曰：“初，国策令民广育，女科于是繁累。公事大于家事，时人皆如此。吾固怜吾子，然吾为医者，昼夜不舍。身怀六甲而持刀接生，旋即自卧待产。吾固知愧吾子，然安能独立于世外乎？”

又言三反五反、大炼高铁、人民公社事，恍如梦寐。至三年灾害，生育率陡降，而妇人病子宫下垂者络绎。盖劳顿饥馑所致。

遽尔反右，领地主臭小姐之名，下乡改造，以医道脱难。尝随医疗队救洪灾，机降于茫芒山顶。遇一道人，年逾九旬，髯长过膝，默然不语。道人独居久，茅屋单间，自种自食，育鸡一群，不与人间往来。高氏睹此，忘此世何世。他时遇难，亦时念道人乎？然彼时不能脱矣。

西元1966载，红祸起于京师，九州陷于血海。高氏忽化牛鬼蛇神，受斗于长街。纸冠槁面如无常，悬履赤足，踏行煤渣，血流殷路。又囚于太平间，屡有不堪受辱自戕者，被殴打致死者，尸骸此去彼来，不乏生前熟识。高氏伴尸八月余，日唯念一死。是年，八月，服安眠药。飘摇欲过奈何桥，遥闻三子女哭母，忽然魂返。药性已发，乃以头撞墙，邻人闻，急至援医。两日后始醒。

引司马公《报任安书》，曰：“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犹记同袍旧识沿街旁观，或幸灾乐祸以笑，或投之以污物，或以秽语谩骂。高氏数十载苦思，人何以狰狞致此。数十载之后所遇，高氏以为如故。当权者于红祸之时与当今者，并无分别。时岁之重，不改其质。红祸之语言、之手段、之思想，今时依旧。

时被解押批斗，长跪于台；常为除厕秽事，首如飞蓬。高氏念为恶者，亦念善意相助者。

曾偶得一饼坐食，同僚王氏传荣忽至，曰：“汝何面目为食！”一掌击落而去。又困于太平间饥饿待死，厨师顾姓大嫂窃饲以夹肉烧饼。一饭之恩，铭记四十载。

又羁于陉山石料厂运石，名曰劳改，九死一生。腹痛出血，手术割除胃九成，唯余一成，垂线而已。其独子郭氏锄非，时年十三，被诬张贴反革命标语于厕，百般荼毒。高氏禁于太平间，时闻其子哀嚎，而不得出，不得见，身心欲焚。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其子竟劳教三年。期满，有司漫言查无其事，书一纸曰平反。

红祸后期，复为医者。国策忽改，令限制人口。有足月妇人被勒令堕胎者。高氏窃以救之，延送富室。

西元一九九0载，致仕，拒反聘。唯著书授课，然病者常叩门。时国中有乱初定，人心不稳，而妓业四起，遍及海内。病花柳者多矣。高氏诊一妓，竟舌生湿疣。中原一地，游医蜂起，以为生财之道。每赠高氏以巨金，请为坐堂，高氏坚拒。游医以巨金贿医所，揽肤病科室。以无病为有病，以小疾为大病，以寻常炎症为性病，以诈钱财。又持巨金赠邸馆，为广而告之。有莆田游医，承营高氏女炎光医所之肤科。以高氏打假故，女失业。炎光怨。

其时，性疾告示，犹夏生蝇，遍于国中邸报，电视台，城市民楼，空旷马路，及偏远乡村电线杆。而高氏决意打假。由此渐及艾滋。

艾滋死疾，中土所无，自西舶来。西元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原兴血浆经济，县丞鼓舌于电视屏，蛊惑氓众鬻血以富。曰血如泉水，抽之不尽，愈抽愈新。曰取血益身，不患血高之疾。氓众雀跃而往。采血之具不洁，艾滋入。鬻血者染之，一而百而千而万，若山崩水决。血浆输入医院，殃及病患。

有司隐之，恐碍升迁。氓众不知，以为财道。律定抽血不得过四百，复抽须半年。氓众五日三售，次八百，得币六十，廉于酒肆矿泉水。又曰妇人血贱，村人多令鬻之。有五旬老者，染白发借路引而往血站者。

以鬻血而患艾疾者日众，以输血而患艾疾者日众，有孕妇婴孩，输污血而殁。西元一九九六载，中原闭各地血站。然血祸不可遏。逐利者暗设地下血站，蜂拥于中原，渐及齐鲁晋秦，至于远疆。高氏自费暗访，鲁地一村，夜寒野旷，寂寂无人。披衣于树下，子时，闻脚步声。人四面悄然而至，聚拢鬻血。其状诡异，犹赶鬼集。又以招工之名诱氓至地下血站，有徐宝玉者，八日抽血一万七千。归家乃毙，遗子半岁。

而血艾怪兽，昼夜暴起，吞噬人民。高氏所见，某村日葬六人。掘坑于仄田，人不得置脚，左右皆尸。死者遗子年幼，寒冬仍著凉鞋，足成黑紫。中血艾者，人皆恐之避之，不与往来。平舆县某男中艾，妻亦以血艾故，其子不得入塾。怒，晨起持刀，杀村人八，重伤一。投井而死。又某日，高氏访至某血艾村，遥闻奶声嘶：“下来，下来。”寻声而往，入败院破户。屋门虚掩，仰见一女悬梁久。儿不足两岁，哭摇其母双脚觅乳，饥啃母踵。前，其父血艾毙。其母亦血艾，念绝，自挂于梁。小儿亦血艾。又两月，儿死。

高氏亲睹，魂荡魄摇。乃以一己之力，以老迈病弱之躯，迈小脚，行万里，查艾疾。昼夜劳作，编防艾之著，无偿印百五十万册赍于众。无发行渠道，则与医院、学校、报亭联系定点寄发。又背负自印防艾图万两千张，长年散于火车站、长途汽车站。

入十九省，百村，千户，贻钱物药品，指点防艾法。亲复病艾者函万五千封，亲救艾孤数百，一一可呼其名。为所感者救艾孤愈万。二十余年，耗百余万资于病艾者。而其宅萧然，常年堆存救艾物资，若救艾中心。

有司隐血艾之祸，曰毒曰性致艾。恶高氏彰之，谴使劫，曰报其踪者赏币五百。押高氏登火车，高氏中途弃，寻五元客栈寄身，晨返艾地。有司又日以暗探伺之。以五十余捕快围宅，高氏不得出，来客不得进。监其电，至于绝线路，断网络。又先后贿助工者二，令窥高氏以报。久，助工感高氏义，不忍，告以辞。

中原大员时临逼诱。不遂，逼其子郭氏锄非，令跪求其母改志。高氏悲，颤欲倾，涕泪俱下，曰：“锄非，吾独子也。红祸之际，尔等无辜囚之，刑三年。即日，又以吾儿为棋子相逼。尔等之卑劣，五十载不能变也！吾不敢求子继母志，唯愿吾子现世安稳。吾之所为，与吾儿何干！吾一力承之。”

又令其女炎光逼母。于是炎光致函：“汝折腾久矣！汝死之日，无人守榻前。汝必孤寂而死！”

高氏大恸，病月余。复函于女曰：“此红祸之术耳，所谓划分界限，大义灭亲，悖人伦而反人性。汝中蛊道，吾不罪矣。然士不可不弘毅。汝父故，汝兄远避，吾孤独久矣。吾虽小脚老妪，余日无多。身不满百斤，胃垂一线，然存雄狮之心。况古往贤者，孤独而死者多矣。吾何惧之！必行吾道，以救世人。”

西元二00一载以降，中国艾疾病发及卒者骤。以年三成之速增，以八百万中艾者计，则艾疾一年可致两千四百至三千众。美利坚国克林顿氏警之，曰千五至三千万氓中艾疾，则尽毁中国经济。世界钱庄报告曰，若此，艾疾三代毁国。

举国罔然，而一老妪承之。

时李中堂任中原吏，往见之。高氏以《论语》之句对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中堂笑而去。

时副相吴仪邀见之，摒左右。须臾，曰：“噫！语锋健，无恙。” 高氏对曰：“得无人言吾疯婆子乎？”吴仪解颐。

西元二00一载，获全球健康理事会之乔纳森·曼恩健康与人权奖， 不得往。

西元二00二载，获评美利坚国《时代》周刊廿五“亚洲英雄”之一，不得往。

西元二00三载，获“拉蒙·麦格塞塞”奖，此奖有亚洲诺贝尔之誉。不得往。

西元二00七载，获“环球女性领袖奖”。美利坚国之希拉里氏致函大国党魁、国相，乃往。着两美元之衣，手工缝制，玄底素花，为艾疾者所赠。曰：“吾为中国至穷者而来。吾为万千无辜死艾者服丧。”闻者动容。

是年，特蕾莎修女归天国。西人以高氏比特氏，曰特氏得教皇与教徒之力，而高氏孤身处暗，其勇其难，尤胜特氏。

高氏归血祸之地，与斗血艾。然逆境不止。士人艾氏晓明援之，以影视纪录片记其事，不得公映。复旦公学教授高氏燕宁著其事，陷囹囿。西元二00八载，蜀地动，义人谭氏作人查亡者，有司捕之，拘五年。高氏小友胡佳亦被拘。往来友人皆受监控。高氏忧。曰：“血祸未止，艾魔未灭。吾终耻谎言，必存真相。”

遂去国，居大城纽约小屋，昼夜奋笔，著《血灾：一万封信》，述血艾真相。

西元二0一四年载，获刘宾雁良知奖。

今，高氏九十一华寿，常卧病榻。呜呼！高氏将终老于美利坚哉？其病中呓语，犹念中原。醒时手绘少年事，曰高新庄水围子，曰庄内土神田姑娘庙。又吟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高氏感动世界，而独不能感动泱泱大国。悲哉！

高氏不知今时，艾魔狂兴，波斯奴遍于大国学府，淫少女而传艾疾。当此际谀辞入云，士子噤言，世人道路以目，国运叵测。国际天官，以孔丘、孟轲、高耀洁之名命行星。齐鲁三星在天，可佑中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