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种诱人的红色浆果火遍了网络,网上的学名叫它树莓。几乎每天都能在社交软件上看到它,甚至在水果店也能见到它的身影,只是经过了包装和运输,失去了原有的新鲜色彩,无法勾起我购买的欲望。但这些社交软件的照片、文字倒是让我想起了故乡,也想起了故乡的味道。
其实写故乡之味的人太多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故乡和她的味道。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乡村,虽隶属恩施少数民族自治州治下恩施市,地处北纬30°尚且温暖舒适的地区,却和这个纬度其它的地方有天壤之别。
从恩施州城开车,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走上约3个小时,在140公里以外,就到达我的故乡。一个地处三县交界之处的村落,海拔1800至2000米,而恩施城里的海拔尚不足500米,这意味着从恩施到我家乡,或者从家乡下恩施城去,在三个小时内的海拔落差1300米以上,所以多半会感到头晕,耳鸣甚至呕吐,甚不舒适。倘是季节变换的时候,就会经历完全不同的景色,时常是恩施城艳阳高照,家里正雨雪交加,一路上衣服倒要增减几回呢。故乡的山水、气候是如此与众不同,以致于我很难向我的同学、朋友或者同事解释,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不过每次描述故乡的时候,我都不吝赞美的辞藻,极尽推荐之能事。我是发自内心的为了故乡而自豪。
可在去过我故乡的其他人看来,就未必了。我的妻子就是典型,一个地道的东北姑娘,在一年内去过三次故乡,一次是五月份,因为我们所住的苏杭地区已然进入初夏,而故乡仍是万物初醒,凉风习习,对从江南地区回去的她,自然有些落差,但鲜嫩的刺梗儿尚能让她感觉新奇,算是种弥补。第二次是十月中旬,江南仍然是夏日未完,而故乡已进晚秋,连绵的秋雨带着冷风,低海拔地区上升的水汽凝结成浓雾,又湿又冷,实在谈不上美好。这与我极力推荐的那个蓝天白云,和风煦日的故乡相差甚远,我都无法再言其美了。第三次情况更是糟糕,正是寒冬腊月,又湿又冷,时而雪花纷飞,每每早起,被头上甚至因为呼气结成了露水,这自然比不上江南,更比不上东北的热炕头,又让她对故乡的印象再次减分。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在暑天回去,故乡的凉爽的确让人心旷神怡。
可是我相信对于每个人来说,故乡也都是这样吧。一种事物可能并没有那么美好,然而在情感上,我们愿意从美和善的角度去想象它,怀念它,脑海会有意识的过滤掉不好的记忆,只留下美好的吧。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孕育了我,一个由大山,溪流和各类喀斯特地貌组成的,有着常年冷湿气候的地方,让我心心念念,魂牵梦绕。而故乡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又是她的味道。
故乡之味如此简单。这个时节,正是农历三四月份,山上已经处处透着生机了。家的周围都是山,高不过几十米,结构多以大型石块,洞穴及表层土壤组成。植物的种类繁多,几乎没有一种树或者花草能够一枝独秀,每一寸土地上生长的都是不同的植物,进得山去,地上是厚厚的树叶,拨开树叶是黑色的疏松的土壤,这都是往年的树叶腐化而成。石块嶙峋,大的有数米之高,形成不可登攀的悬崖,小的一米见方,布满青苔或者杂草。这其间偶尔能发现野生的中药材,天麻、贝母、党参之类不以为贵。而抬头望去,倘见到一棵长满尖刺的直溜溜的树干,顶端正冒出一簇新芽,就找到美味了。或用长杆绑了镰刀,或爬到附近树干,伸了镰刀去割,拿回家去用开水一焯,再与鸡蛋清炒,香气四溢,爽嫩非常。若不是亲身尝过,恐怕无法想象这美味吧。当然那采摘的过程,何尝不是这美味中的素材之一呢?
这时节也正是香椿冒芽的时候,因为自身有防御敌人的特殊气味,树干没有了尖刺,枝条也多,采摘自然容易一些,一个春天可以吃多次,无论是炒蛋还是焯过凉拌,都能让人尽情感受春天的美好。
有些春天的味道是大人们不屑的。比如更早抽出新芽类似玫瑰的藤生植物,新芽被我们叫做刺梗儿,轻轻一咬,清脆可口,是春天里最早的零食。这时候还有一件事可做,在田坎边找到鱼腥草的芽,用锄头挖出根来,去掉须状物,洗净了拿辣椒和盐凉拌,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凉菜。当然因为付出的劳动与得到的成果并不成正比,大人们要忙着松土准备春耕,这种事就由小孩自愿去做了。
故乡的山,从早春开始,就已为我们准备了一年的零食,不用花掉一分钱,我们有的是在山上窜上窜下的力气。五月份已经有好些野果可吃了。首先成熟的便是开头提到的树莓,俗名叫端阳泡儿,端午节正是它红的发亮的时候,所以它的名字中有端阳二字。它的树有刺,丛生,可是树并不高,枝条也柔软,仿佛天生就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永远填不饱的嘴和胃。吃树莓,最好的方式是不带任何工具,在路边撕下一片旱生荷叶,将叶子弯曲成漏斗状,用小树枝一穿,变成为一个现成的容器。几个孩子一起采的话,谁也顾不上先吃,得先把自己的漏斗装满才罢休。若是带着自己尚不能动手的弟弟或者妹妹,争抢的任务就更重了。树莓吃完,马上又有一种形似草莓的白色莓子成熟,如果是一大片草地,你多半能够找到它们。有时候它们是如此的多,被捣碎了做成饼,还能够保存一些日子呢。山上还有桑葚,紫红色的“狗屎”泡儿,红褐色的玉米泡儿,各式泡儿可以让我们的嘴唇一天换几个颜色,有时候拉的屎都能够变色,吓人一跳。
春天里还吃过野生葡萄的嫩芽呢,酸的很。到了夏末的时候,玉米成熟的时节,野生葡萄也变得紫红紫红的,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麻让子,和它一起成熟的五味子,我们叫冷饭坨,最甜的那一种颗粒很大,泛着少女脸颊似的红色,那些颗粒小的只能入药,不过谁也不会采了当药材卖。倘若没了它们,谁来哄这些孩子呢?
家门口有一种水果,叫牛奶泡儿,所谓泡儿,也就是莓或者果的意思,因为多半生长在牛栏旁边,长出的果实像牛的奶头一般,有一拃来长,吃起来酸酸甜甜,故而得名。这些故乡的野果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我在梦里一遍一遍的确认它们在山里生长的位置,一遍一遍的去看它们结果的情况,一遍一遍的尝过是不是成熟,那种感觉,又岂是语言能够形容的呢。当翻山越岭尝到甜蜜野果的时候,嘴角似乎能开出花来。
除了野果,夏天雨后,山上冒出了各种蘑菇。最早的应该是野生香菇,它们生长在不知名字的小树死去的树干或者砍掉的板栗树桩上,往往一长一串,运气好的话,只需要一棵树,便足够一盘小菜了。农历的六月份是蘑菇最多的时候,最常吃的有三种。一种是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苛刻的带着淡绿色花纹的蘑菇,说来也怪,在大山生活的十几年记忆中,我只在两个地方见过,一处是老家旁边的山头,估计有三百平方的区域,一处是叔伯的山头,几乎同样大小,后来被破坏了。我甚至现在都怀疑老一辈怎么敢吃这别处见不到的蘑菇。几乎农历六月的每个清晨,都带上弟弟和小竹篓,多半能采上一篓。只是放些油盐,做成一锅汤,便是人间最美的味道了,汤味浓郁,蘑菇清香,让人难以忘怀。另外两种蘑菇主要生长在茂密的丛树林之中,一种叫丛树菌,颜色更为鲜艳,红棕色相间,味道浓郁,口感爽脆。还有一种看起来更像海绵的蘑菇,经水一焯就软塌塌的,倒有些嚼劲,味道独特。山中还有很多其他的蘑菇,不过并不常见,形状,颜色也不尽相同。对于一个山里孩子来说,蘑菇,永远是食谱里一项非常重要的存在。
吃罢山里吃水里。家乡之味永远也少不了水里的味道。最为称道的应该是一种两栖动物,方言叫膀膀,长得像牛蛙。每到夏天的傍晚,只要有流水的地方,放佛都能听到它们的鸣叫。待到夜幕降临,穿了靴筒,打了手电,带了竹篓,进入深山的小溪,沿着水流寻找,手电如果照到它,它便一动也不动了。大的有快半斤重,轻的二三两,一晚上可以抓十来斤,第二天就可以大快朵颐了。无论是干锅还是炖汤,那种鲜味,于物质极不发达的年月,可以说是人间至美,无所能及了。近些年,环境变化加剧加上过度捕捉,据说数量也已经大减,不复从前了。
水产也不能少了鱼,故乡的小溪中都生长着一种土鱼,品种似乎跟小黄鱼类似,非常灵活,体表无鳞,个头不过一拃大小,只能在流动的水中存活,尤以溪水末端的深潭里居多而大,规模捕捞几乎不可能。钓鱼是个不错的选择,不知是在哪里学来,我将妈妈的大头针用蜡烛烤红,然后用斧头钳扭成鱼钩,挖了蚯蚓,一个下午能够钓得数十条。有些水浅的小溪,布满大大小小的石板,便拿一把铁锤,用力在它们栖身的石板上方敲打,鱼儿们被震的晕阙了,胡乱的游来游去,用一个竹篓就能轻松捕到。土鱼几乎无刺,鱼肉鲜嫩,长大以后在各式酒店几乎吃遍了名贵的鱼,可也没有尝到过那么鲜美的味道了。至于普通的鲤鱼,鲫鱼,泥鳅等等,在自家的鱼塘或者跟鱼塘有连接的大小河流中都能捕到,常常能够在肉类缺乏的夏天或者秋天补充所需的蛋白质。
到了冬天,是时候犒劳辛苦大半年的身体了。腊月初甚至冬月末的时候,家家的年猪都已经膘肥肉厚,屠夫便忙起来了。找个日子到屠夫的家里预约日子,便到周围各家通知,要吃杀猪饭了。杀猪在故乡类似于一个节日,弥漫着欢乐的氛围。清晨天刚刚放亮的时候,女人们已经烧好了几锅开水用来拔毛,磨亮了菜刀,洗净了案板,剁碎了各式调料。准备的萝卜,土豆,大白菜,还有磨好的豆腐,都在厨房案板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孩子们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跑,好奇却又害怕的跟着大人们去猪圈,看着大人们捉住了猪的耳朵,四肢和尾巴。偶尔猪的体重过大或者力气太大,溜出圈去,那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了。好不容易将猪抬上一个架在椭圆形大缸上的木板,只见屠夫手起刀落,端着放了调料大盆的女人冲上去,接住了喷出的鲜血,猪在几十秒中便断了气。孩子们最期待的,莫过于屠夫开膛破肚后,从猪的肚子里掏出一条毛鯰,也不知是什么器官,总之直接撒了盐,扔到了火坑里,香味便随着滋滋的声音散开了。眼睛盯着火堆的孩子,正在咕噜咕噜的咽口水呢。
故乡的味道,哪怕是再大的篇幅,是写也写不完的。我想,即使再怀着诚心回去寻找,也是找不回的。只是那些记忆太过美好,让我们在个人成长中遇到苦涩和酸辣时,回忆故乡的味道仍然能让我们微微一笑,不再害怕旅途。
周钰于2017年5月15日记
于5月15日晚10:0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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