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今天，一个深山小村中，我出生了，我有了第一对父母。如果我当时记事的话，我想，我的出生应该是那段灰暗的家庭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在阴沉沉的天空里带来了温暖和希望。
据说我出生的当天，妈妈还在干农活，忙忙跌跌的，我就来到了世上。我的爸爸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学习成绩是不错的，尤其是文章上的才能，可惜偏科，数学差的厉害。那时候爷爷身体已经不好了，几乎不能劳动，作为家中的长子，爸爸不得不担起家庭的责任。有段时间农村时兴找药材换钱，尤其是天麻，爸爸于是听从了各位堂兄弟及其他人的建议，辍学回家了。
可能后来爸爸也发现了，找天麻的钱远远不能解决家中的困难，可是辍学以后，便再没了回去的机会，他必须迅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养家糊口。我想，那时候爸爸看到我的出生，那种离开校园的悲怆，那种生活压力的无奈，或许会有一丝的缓解吧，他有了新的寄托。
我的妈妈是二十多里地以外的村子来的，跟我家所在的村甚至不属于一个县，地处三县交界处的村子，彼此通婚交流非常正常。妈妈是家中幼女，上面有两个姐姐，四个哥哥，一个非常大的家庭。爸爸和妈妈一长一幼的结合，并没有使这个家庭更加和谐，事实上，在我刚有记忆的那几年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后来听说的各种故事，我想就是那时候争吵的一些缩影。我爸曾带着卖了牛的钱去县城打工，可是几天后回来，没有挣钱，反而把随身带的钱挥霍一空；爸爸常常感到苦闷，一旦喝酒就会喝醉，有一次喝醉了，睡在野外坟墓旁边一夜……
我后来想，他那时候种种作为，何尝不是现实生活的残酷，导致的必然的结果。哪个农村的汉子不是这样呢，一个大家庭需要支撑，上面有病重的父母，下面有年幼的孩子，还有需要上学，成家的弟弟妹妹，换做是我，估计心里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吧。事实上，我的奶奶在我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爷爷也在我三岁不到就随她而去，留给父母的，除了几亩薄田，就是大笔的债务。
我的妈妈是农村妇女中的佼佼者，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她默默的劳动，把家庭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有着非常独立的思想，曾经在外公家里的时候，给她安排过数次婚姻，都是因为她看不上对方而放弃，后来真是看中了爸爸这个人，才来到这个家庭的。现在偶尔提起往事她总说，那个时候她跟爸爸吵架，我和弟弟算唯一说服她留下的理由，而爸爸还会不留情面地说，把孩子带到能吃饭了，她就可以走了……我得感谢我的妈妈，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没有抛弃这个家，没有弃我而去，毅然地坚持到了我和弟弟都长大，坚持到了她的付出得到回报。
妈妈做饭的能力非常突出，为什么说能力而不是厨艺呢？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农村物质非常贫乏，对于食物的记忆就格外深刻。小时候我们家常种的粮食是玉米，也是日常的主食，玉米吃得多了，自然感觉厌恶，为了改善家人胃口，我记得她仅仅用玉米粉，稍微放一点油盐，和韭菜做成玉米糊，就非常味美了，我能吃上几大碗；夏天的菜要多一些，青椒，茄子，豆角，土豆，菠菜等等，虽然吃不上多少肉，可是她总能用那双神奇的手，仅仅用油盐或者少量的腊肉，便烹制出可口的美食；特别是家里来客人时，我常常担心家里没有什么菜，做不出像样的饭，以致脸上无光，可是每一次她都能把简单的食材进行神奇的组合，让桌上的菜显得格外丰盛，客人吃得酒足饭饱之后，我都会从心底涌出对她的敬佩，这种敬佩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后来生活条件逐渐变好，食物不再是生活的重心，她的做饭的能力也没有那么闪光了，可是那些童年时代留在心里的记忆，却从未离开。
妈妈做的甜酒，玉米巴巴，土豆巴巴（巴巴就类似于蒸出来的甜点）都是出名的好吃，数年前做巴巴还成为她的营生，赚得一些比种地来得轻松的收入，我们全家搬去镇上居住的时候，她每天守着自己的巴巴摊，和周围的人斗地主玩，倒也是轻松自在。
妈妈纳的千层底布鞋特别好穿，那时候她纳鞋的盒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鞋样，经过她神奇的手，不过数个夜晚或者无事冬天的几个白天，就能成为精美的布鞋或者棉鞋。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穿了皮鞋、运动鞋、休闲鞋，可觉得最好穿的，还是妈妈做的布鞋，现在几乎没有人做纯手工的布鞋了，妈妈的那些鞋样，无从寻找了。妈妈针线活功夫还表现在补衣服，缝被褥等等方面，作为家庭主妇应尽的职责，她从未失职。
爸爸妈妈为了这个家吃了很多苦，早年他们辛苦种地，为了还父母的遗留债，为了弟弟妹妹的婚姻，为了我们上学，把汗水撒在几亩薄田的每一个角落。后来作为村官的爸爸忙于工作，辗转在农村各个角落，宣传政策，执行任务——退耕还林，粮食直补，精准扶贫……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各种问题，常常叫苦不迭，最近几年甚至多次住院治疗，令人心疼。妈妈每日早起生火，蒸粑粑，晚上又要准备第二天的材料，有一次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因为常年接触生冷水变得皲裂不堪，触目惊心，我顿时无语凝噎。妈妈呀，为了这不堪重负的生活，为了孩子们的前途，那一道道皲裂的口子，何尝不是擦拭眼泪留下的沟渠呢。
妈妈曾告诉我，算命先生给我算过，我的命中注定会不断的遇到贵人相助，这句话确实在我的生活中得到了神奇的应验，从小到大，我总得到他人的帮助和提携。这其中最大的两个贵人，便是我的第二对爸爸妈妈，我的干爹干妈。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我从一匹驰骋草原的“野马”变成了被圈养的宠物，每天乖乖的学习，我的另一个能力突然被开发了，我的学习能力很强，成绩从入学时的中等变成期末的第一名，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比第二名足足多出了七十分。
据说只是一个玩笑，老师们在办公室说这么好的一个小孩，如果误入歧途，实在可惜，不如谁认了做干儿子，可以加以管束，同时也给予帮助。我到现在也无法体会，干爹本来沉着内敛，如何就同意了认我为寄子呢？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当时的细节，但是我想，多半出于惜才的原因吧。初一结束后的寒假，我就跟着爸爸去他家拜年，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干爹是我的数学老师，在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叫他张老师，于我看来，只要我还在求学，他就是我的老师，虽然后来发现，他生活的智慧并不比解题的智慧少一分一毫，终究在大学毕业后改了口，叫了他——爸。爸同样出身贫寒，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后来回到家乡中学任教，据说早年间他并不看重人民教师的职业，将主要精力放在生意上面，赚了钱，但无名。也不知为何从教我们那一届开始，爸和班主任老师似乎突然忘记了其他事，只有教学了，每天清晨，他们比学生先到教室，每天晚上，他们守在学生宿舍外面，直到所有学生睡下，没有了一点声响，才回到自己的家。初中三年，因为老师严厉的管教，整个年级的学生减少了一半，有一半人受不了退学了。
事实证明，农村的学生从来没受过真正的管教，只有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才能最有效的提高学生的素质和成绩，我中考的那一年，班级创造了学校历史最好成绩，爸所教的数学更是全市第一名，要知道我们可是全市最穷地区的中学，从未有人创造出这样的历史，爸做到了。后来爸被评为国家一级教师，我们那个乡村中学成为全市范围内的典型，举办了大型的学习交流活动。学校更是得到了政府的重视，拨款解决了教学楼，木质结构的办公楼、宿舍、食堂等的改造，大大改善了当地学生上学的条件。
过度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时候，人就有崩溃的可能。爸在我初中毕业几年后，因为教学，孩子，经济等各种原因，他总是处于焦虑不安的情绪之中，严重之时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痛苦之极，后经多次就医，确诊为抑郁症。在经过两年时间的苦苦挣扎和治疗之后，爸用他坚强无比的意志战胜了病魔，最终痊愈，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车，载着干妈到处旅游，随时都是带着微笑，给人留下积极向上的印象，他的生活态度也得到改观，不再事事必争第一，显得从容淡定许多。每当有人提起抑郁症的时候，我就感同身受，有的人不了解它的可怕，就没有预防的意识或者缺乏治愈的决心，往往导致悲惨的结局，庆幸爸战胜了病魔，回归了生活。
我爸的经历起起伏伏，最终寻找到真正的自我，感受到生活的幸福和满足，这其中少不了我干妈的作用。早年刚与干妈相认的时候，因为羞涩，我只是含糊不清的叫她一声“寄妈”，一个对干妈的特殊称谓。她对我也只是出于爸的关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接纳了我，直到我们经过多年的互相了解，从陌生到熟悉，从疏远到亲近如一家人，我才称她为妈，她也才响亮的叫我儿子。
本来在我的印象中，妈始终是个150来斤的胖子，可是去年他们家的弟弟拿出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大美女，也曾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我想，她体重的变化，恰恰说明她与爸的互补性，爸内敛，妈奔放，爸追求极致，妈处世圆融，她向来对生活充满激情，在妈的眼里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性格的互补，妈的乐观坚强，使他们成功渡过难关，取得成功。
妈是镇上有名的理发师，她的手艺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黄师傅。我记得初中的最后一年，我几乎就住在他们家，吃饭、洗衣、理发全由妈打理，到后来我去到另一个市上高中，每次临行前她都会为我打理头发，整理行装，早晨天未亮，她已起床为我准备早餐，让我面对漫长的旅途，又多了一分笃定。
如今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然而这两位父母，仍然时刻牵挂和思念。从血缘上讲，我们不是一家人，可我们早已胜似一家人，似乎是缘分的奇妙，又觉得更是彼此真诚的爱，将我们的关系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第三对父母便是我妻子的父母了，一年前我去到妻子家的时候，我便相信，这对父母，也是我命里的贵人了。
妻子老家地处东北长白山脚下，早年间是林场所在地，父母便是因为林场的工作去到那里。我记得我第一次改口叫爸妈的时候便是婚礼的时候，我看到爸妈眼里噙着泪水，将妻子的手交到我手里，我和妻子一个来自湖北的小山村，一个来自东北的边陲，所相隔岂止千里，爸妈同意将他们的女儿交到我的手里，又是怀着多大的信任和理解呢？
爸妈曾是东北林场的工人，后来因为林场关闭他们都得以退休，不用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过他们并没有安于享受平淡的生活，都重新找了工作。我记得第一次去东北的时候，妻子带我去了爸自己开垦的几分荒地，分区域种了土豆，玉米等各种粮食或蔬菜，竟与乡村有几分相似。他们每年所种的粮食和蔬菜，不仅能满足自己家的需要，还能够与邻居，亲戚分享，因为自家种的，从不使用化学肥料，纯天然的蔬菜大受欢迎，可惜今年妻子家所在的地区拆迁，再也无法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了，而妈最心疼的，除了院子里的那些花儿，还有屋后的樱桃树。
去长白山必登上天池。我和妻子去天池的那天清晨，天尚未放亮，爸妈已经在家里收拾行装了，其实无非就是厚厚的登山服和一些零食，没有太多的准备工作，可是爸妈把这当作一件大事，甚至在我们出门的时候，我已经感觉，这似乎是出行远门的一场仪式。天下父母似乎都是一样，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而最让人感动的，何尝不是父母在做那些我们眼里小事的时候，那种满满的仪式感呢。
这些仪式感于爸妈生活中非常重要。妈信佛，每天念经祈祷必不可少，如果家里其他人吃鱼吃肉，她还得为这些被杀的生灵超度亡魂，让它们往生极乐世界。与我家乡大多数父母不善表达相比，爸妈的表达能力要强得多，这或许与东北话与普通话很接近有关，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他们，在我和妻子恋爱，订婚，结婚甚至现在妻子怀孕临产的时候，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与我进行正式的谈话，给我强调那些可能在潜意识中存在，却从未正式表达出来的道理和认识。这种有仪式感的谈话，往往能够使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少了一些模糊的猜测，家庭的压力更轻，未来的方向也更明确了。
人的一生是是痛苦的，我们在少年时期都无忧无虑，尽情地向往长大成人之后的生活，可是当我们真正懂事的时候，生活不如意往往十之八九，我们才发现童年才是最快乐的；人的一生又是幸福的，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亲人还有朋友，都给我们带来慰藉和帮助，因为他们的存在，生活的不如意让我们在痛苦和徘徊之后，还能尝到甜蜜。我是多么庆幸，在我的生活中，竟然有六位父母关心着我，爱着我和我的家庭，他们的名字，注定要刻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里程碑上，也为我奔向更远的未来，点亮了方向。
周钰于2017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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