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这是之前写的一篇回答,有点长,也比较咬文嚼字,没有故事,没有流行元素,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读完。但我还是发出来,一千个人里有一两个觉得有用,就够了吧。
李白的《将进酒》大家都耳熟能详,但实际它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即敦煌残卷版的《惜樽空》:
《惜樽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钟鼓玉帛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贤圣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对比两个版本,文本的差别,一共五处,先逐一比较探讨。
一
《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惜樽空》「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
差别之一,「高堂」—「床头」。
高堂,有两个意思,一指房屋的正室厅堂,一指父母。普遍认为,这里的「高堂」指的是正室厅堂。而「床头」,指的是卧室。
这一句的上一句,也就是《将进酒》的开篇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上手就是大宗师手笔,这种气势,一般人根本不敢学。就像唱歌一样,一开始调子起得太高,后面就很难唱下去。
这上来就是大气磅礴,如果第二句接不住,就成了虎头蛇颈。但李白接着又是一句“君不见”,到这次是「高堂明镜悲白发」,视野顿时缩小,而核心一个「悲」字,叹咏之气顿出。但后一句,「朝如青丝暮如雪」,立即拉开时间维度。
上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是空间感。有什么能接得住磅礴的空间感?当然是厚重的时间感。所以到了第二句,李白稍微顿挫,立马写一天之间,看尽人生青年到暮年,布置出一种岁月苍茫的史诗感。空间辽阔后,接一句时间的沧桑,天衣无缝,宕逸大气。
联系上下文来看, 「高堂」和「床头」,其实在表述上,功能性差别不大。两个版本的核心都是「明镜悲白发」,至于是在厅堂照镜子,还是在卧室照镜子,关系都不大。
只是「高堂」的表述,在韵律上显得更上扬,更响亮,我个人感觉更优。
差别之二,「青丝」—「青云」
其实两个说法,都是黑发的意思。差别在于,「青丝」是直接比喻黑发,丝和头发的形态,是非常接近,这个比喻非常形象。
而「青云」比喻头发,其实云跟头发的形态,并没有那么接近,比喻并不算形象。
在比喻上,「青云」显然要输一筹。
但是联系整句的话,「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头乌丝,变成白雪。「丝」和「雪」之间,完全是两种形态,相互转换的画面感不强。
而「朝如青云暮成雪」,一头乌云,变成白雪。「云」和「雪」,在形态上就非常接近,相互转换,就更具有画面感。就像两个电影镜头,上一秒还是一头乌云,下一秒化作一头白雪,时间的流转,触目惊心。
在和「暮成雪」的呼应上,「青云」显然又要赢一筹。
综合全句考虑整体的意象和诗意,我个人认为,《惜空》版的「朝如青云暮成雪」,更优于《将进酒》版本的「朝如青丝暮成雪」。
二
《将进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惜樽空》「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吾徒有俊才」
两个说法,意思接近。差别在于,前者说得更露骨一点,后者更内敛一点。
有人觉得「我材必有用」这种说法,显得太实用主义,有点俗气,不符合诗仙飘逸、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而「吾徒有俊才」就显得清新脱俗多了。
但如果深入了解李白,就会知道,其实李白一直都是一个对功名非常向往,非常追求实用主义的人。
他曾表达自己的志向:“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直白点说,就是要入朝当大官,辅助君王干大事。
他年轻时候,总是希望破格而出,一鸣惊人,于是选择了“干谒”的途径。也就是奔走于皇亲国戚间,以诗文自荐,企图遇到识才之人,带他一举登上天子堂,大展宏图。
直到42岁,他终于奉召进京。接诏后,他兴奋地写道: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在功名这件事上,他一直都是很追求「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的实用主义。实际在那个年代,这种实用主义是文人的主流思想,跟今天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的主流思想一样,根本跟俗没关系。
实际上,李白对自己诗仙的身份,并不怎么在意,写过的诗懒得保存,失传了十之八九。在他看来,写诗这种事,根本不能称之为事业,顶多是改变命运的手段或业余爱好。
《将进酒》的写作时间,普遍认为是李白天宝年间离京后,漫游梁、宋,与友人岑勋、元丹丘相会时所作。也就是他在写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后,到长安混了几年,得罪了一票官场上的人,被朝廷踢出长安后。
离开长安八年后,李白多次与友人岑勋、元丹丘借酒放歌,期间写下《将进酒》。
「天生吾徒有俊才」的语气,像是一个清醒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低调的显示自己的自信,对未来充满期望。这更像年轻时李白的语气。
而写《将进酒》时的李白,五十来岁,事业挫败,又喝得神魂颠倒,脱口而出「天生我材必有用」,更像是他的真实状态。他一直没有被用,所以老强调自己有用。就像只有喝醉的人,才会老强调自己没醉。
这种直抒胸臆,看似是高度自信,其实是怀才不遇的悲愤。
个人认为,结合李白的性格和人生际遇,《将进酒》版本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相较《惜樽空》版本的「天生吾徒有俊才」,情感更加真实,也更加强烈。
三
《将进酒》「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惜樽空》「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这两句的差别,是两个版本伤筋动骨的差别。
《将进酒》多了「将进酒,杯莫停」,有了这两句,整首歌呈现一个劝酒歌的形式。
整体的语气是: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
整体的调性是豪迈、大气、奔放、潇洒。
但如果少了这两句,按照诗名《惜樽空》来理解,整体诗的语气就变成了:可惜酒总要喝完,酒杯空了,人也要散去。
整体调性就变成了惋惜、哀伤、留连、感慨。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黄永武先生在《敦煌的唐诗》一书中提出:「丹丘生」的「生」在庚韵,「倾」在青韵,在唐朝时是押韵的,而「杯莫停」的「停」在青韵,宋初青韵独用,与庚韵不押, 所以加「耳听」与「停」相押。由此可看出改动在宋初,是后人所加。
黄永武先生观点,《惜樽空》版的「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是李白原版。而加上「将进酒,杯莫停」,「耳听」与「停」,实际是后人为了押韵而加上的。
也就说,实际上这首诗的调性,“惜樽空”的叹惋,是大于“将进酒”的豪迈的。
这时候的李白,五十来岁还功名未成,什么都没有,确实人生更多的是叹惋。
只是在后人眼里,李白和他的诗,渐渐化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豪迈于浪漫。
大家更倾向于想象那个借酒放歌的李白,哪怕是头发花白,还是飞扬跋扈,意气风发。
《将进酒》更符合后人的想象,但《惜樽空》更符合李白的人生。
四
《将进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惜樽空》「钟鼓玉帛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馔玉」— 「玉帛」
「馔玉」指珍美如玉的食品,「玉帛」指王室玉器。
结合李白的性格,和他被朝廷冷落的经历,李白用「玉帛」借指朝廷王室的概率更大,更符合他的表达。
「不足贵」— 「岂足贵」
「不足贵」陈述句,「岂足贵」是反问句。
前者是,这不算什么稀罕。后者是,这算什么稀罕?
语法上,反问句感情色彩更强。按李白的强烈个性,用「岂足贵」概率更大。
《将进酒》「钟鼓馔玉不足贵」,翻译后,大意是:享用美食的豪门生活,也不算什么稀罕。
《惜樽空》「钟鼓玉帛岂足贵」,翻译后,大意是:享用美食的帝王权贵们的生活,算什么东西!
后者掺杂了对朝廷的蔑视,更贴切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情感和形象。
「但愿长醉不复醒」— 「但愿长醉不用醒」
「复」— 「用」
两版意思都是说,但愿一直醉去,不再醒来。「复」和「用」两个字微妙的差别在于,「不复醒」好像在陈述客观事实,像在追求至极的浪漫。而「不用醒」好像在表达主观上的沉沦,有点“喝醉了,就不用想起那些烦心事了”的消极色彩。
整体上来看,《惜樽空》版的「钟鼓玉帛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更贴合李白当时写诗的境况,以及真实的形象。
五
《将进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惜樽空》「古来贤圣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圣贤皆寂寞」— 「贤圣皆死尽」
这一处是两个版本,最突出的差别。
「寂寞」文雅,「死尽」粗放。诗仙用文雅之语是常态,但用起粗放之语,就像是斯文的先生突然爆粗口一样,吓人一跳。
如果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就有两种解释,一是:
自古像像孔孟这样的圣贤之人,都很寂寞,没有什么事干,或者被冷落,只有喝酒的人才能把名声留下来。
还有一种是:
「圣」在唐人是指清酒,「贤」是指浊酒。古来圣贤皆寂寞,就是说古来各种酒,清酒也好,浊酒也好,这些酒都不会留下来,但是喝酒的人是有名的人,会帮这些酒留下它们的名字。
这两种解释,无论哪一种,都很有气魄,也符合李白的价值观。他一直以来,都很崇拜道家的人物,如庄子、赵蕤,而很瞧不上那些像孔孟一样的儒生。
而在《惜樽空》版本里,「古来贤圣皆死尽」,这里的「贤圣」区别于「贤圣」,就不再是指像孔孟这样的圣贤之人里,而指的是指帝王。
如果是这样,李白的意思就是:古来圣主明君都已经死尽了,只有我这样喝酒的人才能留下名声。
结合李白当时被朝廷踢出局的愤懑来看,喝高了之后,说几句狠话泄愤,也在情理之中。但「古来贤圣皆死尽」的说法,到底怨气太重,用力太狠,放在诗里有失格调。很有可能,是后人为了整首诗的调性做了改动。但不得不说,改动后的诗句,无论是思想高度还是格调,都有很大提升。
李白至今被无限神化,人们很容易先入为主,觉得他的手笔,定是好到一字都不能改。其实即便是诗仙,也不是所有诗都写得一流。即便是一流的诗,也不是每一句都无懈可击,没有修改的空间。
遗憾的是,无论是今天通行版的《将进酒》,还是敦煌版的《惜樽空》,其实都不一定就是李白的原稿,甚至哪个更接近李白的原稿,也存在争议。或者两个版本都出自李白,他写了一版,又改了一版,也不是没有可能。
百分百出自李白之手的《将进酒》,已经随着时间模糊,难以复原,无从断论。《将进酒》和《惜樽空》,其实各有优劣。或者说并不存在优劣,只在于读的人更喜欢,更愿意理解、接受哪个版本。
只能说,《将进酒》更浪漫主义一点,《惜樽空》更现实主义一点。
热爱浪漫的人取其浪漫,关注现实的人取其现实。各有其道,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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