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49)皆大欢喜
文革开展一年多了,中小学依旧是乱哄哄的,尽管有一阵子喊复课闹革命,但复什么内容的课?没有适应形势的新教材这课谁敢下令复?因此喊了几天也就不了了之。这天宋春杏在街上碰到了吴敏,俩人拐到街角私密的聊了起来。
聊到孩子时,吴敏说:“你家小辉不知怎么的了,好像和我家小萍怄气。”
宋春杏说:“小孩子的事,今天风明天雨的,咱别管,由他们去吧。”
吴敏说:“可真的,前两个月红卫兵来我家查找去年小辉放在我家的那个箱子,小萍照实说了。他们去你家了没有?没事吧?”
春杏说:“去了,没事。箱子里的东西除了一张古画剩下的都让小辉烧了,那张画也没留住,到底还是让他们给拿走了。”
“古画?甚么古画?”
“郑板桥画的石头竹子。”
“你知道他们是哪校的红卫兵?”
“十三中的,领头的叫董建设,是文化局副局长江小嫚的儿子,我们家老李认得他。”
晚上,吴敏将春杏的话讲给了丈夫。杨士元这才知道祖父的那幅传家宝画没有被李辉烧掉,现在在董志刚儿子董建设手上。
原本以为彻底毁灭了的古画突然又出现在眼前,他精神为之一振。细一想又有些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古画能不能让红卫兵给毁了?他有点怨恨李家人,画被抄走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转而一想这事也怨不着李家,谁知那画是你的?你为什么不早些与李家人说明:李灵送给上海公婆的那张画有可能是我们家被土匪团长抢走的那一幅?
颠过来倒过去,杨士元思谋了大半宿也下不了决心去找董建设寻问那幅画的下落。当下大多数人认为那东西是四旧,藏画的李常喜又是知名的反党黑帮,画又被认定是上海资本家转移过来的,这一连串的事情你怎么能讲清楚?关键是董建设的父亲董志刚现在也是三结合班子成员,和他还有些扯不清的矛盾。有人跟他反映,年前拿木棍袭击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董志刚的大儿子董建功。
董建功为什么要袭击他?董建设为什么要那幅画?这一切杨士元还没完全弄清楚,这让他不得不谨慎。
立夏这天傍晚,吴敦和媳妇来到姐夫家。夫妻俩喜笑颜开,说是给姐夫杨士元重新掌权贺喜。杨士元一边让坐一边笑道:“职务没升,工资不多挣,现在暗中还有人想要我的命,有什么喜可贺?”
吴敏拉着宋小草去另一个房间说体己话,杨士元和吴敦讨论当前的形势。因为市里两派斗争激烈,互相指责对方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吴敦问:“究竟哪一派正确?”
杨士元说:“两派都说自己这派正确,你听着都有道理。上面要求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市里调解几次都不成功。”
“哪一派势力大?”
“当然是捍联总,炮轰派人数大约是捍联总的三分之一。”(捍联总全称是:捍卫三结合联合总司令部。炮轰派全称是:红色造反团炮轰走资派联络站。)
当时全国各地形势差不多,虽然毛主席指示的明确:“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历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可是好多地方的工人造反组织都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派。
聊完了形势聊个人,杨士元问:“你们军长还找你下棋吗?”
吴敦说:“嗯,还下。”
杨士元说:“你们军长我见过,确实有儒将之风。”
吴敦说:“我的军长不仅会下棋,还懂书画。前些日子,我去他家下棋,军长正在欣赏一幅画。是郑板桥的《竹石兰蕙图》。军长一边看一边对我说,郑板桥不愧为扬州八怪之首。你看这画画的,画面疏朗,意境幽远,修竹安排得错落有致。又说什么寥寥数笔,多而不乱,少而不疏,有一些词我没记住。”
杨士元听了马上问:“你没问那幅画他是打哪儿弄来的?”
“没问,我想一定是红卫兵抄家抄出来的。军长说好多这样有价值的文物都毁了,太可惜了,这种作法应该予以纠正。”
“他和红卫兵有关系?”
“他和红卫兵怎么会有关系?说起来这事还是由我们家引起的。处理抄我家和抄我哥家的那个严主任和红卫兵打过交道。初三那天我正和军长下棋严主任去了,他故意把话头往郑板桥上引,我听得出来,他是试探军长的爱好。军长给我俩讲了一个难得糊涂的故事。看得出来,军长十分推崇郑板桥。虽然军长没说但我猜那幅画一定是严主任通过董建设搞到的。”
听到这杨士元不作声了,吴敦判断的没错,董建设一定是把画送给严主任了。寻画的火苗又一次慢慢地熄灭了,是啊,画在驻军首长家里你怎么要?当下这形势有必要为一幅画伤脑筋吗?不管怎么说,画在一个懂得它价值的人手里是安全的,这一点可以放心了。
上海一月风暴后,各省造反派都在酝酿夺权,对于新政权的构成,代表中央精神的人民日报3月21日发表《革命的“三结合”是夺权斗争胜利的保证》社论。其中心议题是:革命领导干部代表、革命造反派代表和人民解放军当地驻军代表实行“三结合”。
市公安局新领导班子,军代表任主任,杨士元为第一副主任,董志刚为排名后的副主任。实际上掌权的仍然是的杨士元。
炮轰了这么长时间,提出那么多的质疑,竟然没起到什么作用。军代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全部给否定了:杨士元的历史组织掌握,没问题。
虽然揭发杨士元的大字报不是董志刚写的,虽然他也进入局领导班子,但他内心并不轻松。还能说什么?允许你造反你可以炮轰,不允许你造反你炮轰一个试试?
这个道理他懂,但喊了近一年造反有理的大专院校红卫兵似乎不懂。由于对省市新领导班子成员安排不满,以郭彦彬为首的红卫兵跟拥护新领导班子的造反派严重对立。开始是游行、发传单、集会演讲,后来竟发展到大规模的武斗。
董建功是厂工会委员,车间工会主任,虽然不是脱产干部但也算是个小领导。厂内造反派大部分属于捍联总,他领导的造反团却加入了炮轰派的队伍。捍联总对他的出身一挖到底,甚至连妻子宗喜鹊都捎上了。
董建功贴大字报进行反击,说揭发他的人是造谣中伤,是无耻的流氓行径,所谓的揭发纯属无中生有,不值得一驳。话虽说得理直气壮,但内心不免发虚。
自己是伪满徐团长儿子的这一事实早晚会得到组织的认定,到那时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他不敢想,又不能不去想。慢慢地,他内心深处产生了恨,恨杨士元,恨揭发他的人,甚至于恨世上所有的人。
他是汽车齿轮厂炮轰派首领,对立面越是说他出身有问题他革命的积极性就越高,后来竟发展到疯狂的地步。
时光进入炎热的夏季,捍联总进攻被炮轰派占领的工业大学主楼,攻了两天没拿下来。
捍联总对大楼实施断水断电,夜晚,大楼内一片漆黑。大楼窗户上的高音喇叭不响了,时不时从楼内传出“要为真理而斗争”的悲壮歌声。
就在守楼的学生眼看守不住的危急时刻,由董建功率领的援军赶到了。这些工人头戴柳条帽,手持木棍钢管,一路冲杀,封锁大楼侧门的捍联总队伍被打散了。饿了一天的学生得知救兵来了个个激动不已,呼喊着冲出了大楼与董建功他们合为一处。
经过短暂的协商,最后他们决定放弃主楼,到另一个兵工厂据点坚守。
捍联总觉察到他们要逃离大楼,便调整兵力围攻了上来。董建功等人奋力舞动棍棒,连刺带砸想带领学生冲出包围。见有战友流血倒下,参战的人都红了眼,下手更为凶狠,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各有死伤,炮轰派绝大多数人冲出了包围圈,只有一小部分人被俘。
工厂范围大不易包围,厂区食堂内不但有米有油,还有发电机和深水井,所以要想在几日内清除炮轰派不太容易。捍联总试着攻了两次都被打退了,兵工厂不像大学,厂内武装部不但有枪有炮,还有坦克。炮轰派的装甲传宣车(工人自己改装的)在坦克的掩护下冲出来几次,他们沿街广播,除了宣传自己的政治观点外还警告捍联总不要对他们的大本营轻举妄动,以免遭到炮击。
捍联总对厂内的炮轰派也展开了强大的政治攻势,各个大门外捍联总架设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喊话:“受蒙蔽的群众赶快觉醒,千万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党中央已经批准了我们的三结合方案,希望你们尽快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负隅顽抗有罪,反戈一击有功……”
坚持了一个月,个别人开始动摇的同时厂内的粮食和发电的柴油也快用尽了。这天清晨,炮轰派想出厂采购。他们先用高音喇叭命令封锁大门的捍联总,让他们马上撤离,否则炮轰。因为这样的恐吓广播过多次,捍联总的人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市公安局的领导和三支两军代表前来视察、喊话。院子里的炮轰派急了,董建功是复员军人,只有他会打炮。手下人便怂恿他:“董团长,往他们车前面放一炮,看他们怕不怕,咱们也不能总放口炮不是?光喊不打他们是不会撤离的。”
有人立即附和:“打!炸死这帮保皇派!”
董建功虽然吹说自己会放炮,但炮口仰角多高炮弹能打多远他并不掌握。他只是凭感觉调整了一下,然后拿起一个炮弹装入炮口。本来是瞎打,没想到这一炮却出奇的准,炮弹刚好落在四百七十米外的人群中央。
这群人正在议论,谁也没料到里面的人会真的开炮。等炮弹呼啸着落下来时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亮光一闪,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震惊全省的8,10惨案发生了。
这一炮炸死13人,炸伤11人。炸死的人当中有新进市公安局三结合领导班子的副主任董志刚,驻工业大学三支两军军代表严洪。
有人递给董建功一个望远镜,他看到穿警服的养父还有穿军装的军人被人抬上车。哎呀?不对呀?上两次来的不都是杨士元吗?这次怎么是养父?他后悔打炮前没用望远镜仔细看看。尽管平时里对养父有些不满,但毕竟是叫了二十年的爹。
那么多人倒下,一定有人被炸死了。他知道这次祸闯大了,知道专政机构绝不会饶了他。他对左右说:“炮是我打的,责任全在我一个人,我走了,你们投降吧,别再坚持了,坚持什么?还有真理吗?”
手下人默默地看着他爬上了厂部大楼,他站在五十米高的大楼楼顶,留恋地看了一眼大地和厂房,然后闭上眼晴,高喊:“毛主席万岁!”冲着下面的水泥地一跃而下……
厂内厂外的高音喇叭都停止了广播,四周一片沉寂。
薄雾散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下一章:寻画(51)自我救赎
网友评论
扬士元这么多年寻找传家宝《古画》无果,现在古画再次出现,可扬士元反倒犹豫了,谨慎行事了,以致寻画的火苗逐渐熄灭了。扬士元不仅仅为了祖传的一幅画,是他真懂得这幅画的价值。《古画》真迹在淄博罗银屏那儿应该安全。相信山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