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她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午后。

在一座已经破旧的房屋的院子外有一棵树，它是圆润、茂盛的。树干粗壮，枝干繁多，叶子嫩绿的颜色，在太阳光下折射出光影，蜜蜂忙碌地围绕在周围。

树荫下的她，坐在地上。她低着头，用一根短木棍在土里胡乱地比划。她的眼泪默默地从眼角渗出，几分钟前她已经放肆地哭过一回了。

太阳在灼烧地面，知了发出仿佛就快要被烤焦的哀鸣声，偶尔有一阵微风拂过树叶。

在两边都长满杂草的那条小路，来了一个身影，小女孩黝黑的鹅蛋脸一直伸向前方，她的眼睛往树的方向望着，脚步急促。忽然她跑了起来，“萍！”，她看到了树下的萍，于是赶忙跑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她喘着气，“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萍抬起头，“雨，我今天陪不了你一起玩了”说完又低下头。

雨没有说话，她走到萍的身边坐下。她看到地上用棍子描出的三个简单的人，一个女人在一边，另外一边，是一个男人拉扯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则是要奔往女人的方向。

这是萍用木棍划出的。

“妈妈走了，昨天搬走了”萍一停一顿地，好似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当时也在你家……”，“萍，……你……你知道吗？……刚才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搬了许多行李，在那里收拾着放在你家……”

萍愣了一下，三秒钟之后，她倏地站起身，然后飞速地往家里跑。她一边哭一边跑，她不顾一切地跑，父母离婚了，母亲昨天才离开，今天就有别的女人住进来了！她愤怒地跑着，同时想起她的母亲，她又变得悲伤了，互相交织的愤怒与悲伤啊！小泥沙路两边的杂草已经和她一样高了，在浓烈的太阳底下，两个飞奔的人鞋底与泥沙地摩擦的声音漱漱作响。

“你是谁！你来我家干嘛？”

“阿萍，不许你这样说话！”父亲站在房间门口，朝她走过来，扶着她的肩膀蹲下，“阿萍，以后她就是你的妈妈了！”

“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她大声重复这句话。忽然，她甩开父亲的手，朝门外跑，“我要去找妈妈！”她哭着往门口跑出去了。雨在门口也跟着跑，“萍！”

一只大手拽住了萍的肩膀，“你给我停下！”她跑不动了。

“雨快帮我！”

雨跑前去想拿开那只大手，却被推开了。

“刘萍！你给我回来！”父亲大喝一声，萍吓住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妈妈，她才是你的妈妈，你给我记住了！你现在叫她妈妈！”

萍看了一眼那个女人，“你才叫她妈妈！”说完她跑回房间，一个人大哭起来。

……

“妈妈，妈妈，你在想什么呢?”

萍的思绪被女儿的声音拉回现实。

“妈妈，你怎么还不吃饭?你在想什么呢？你看，菜都凉了，天都黑了，月亮都快要出来了呢！”

萍往窗外看了一眼，天确实暗了下来。五点半做好饭时，天还是亮的。没想到才一会儿的时间，月亮都快要出来了。

萍拿起筷子，嚼了一口饭。

……

“萍，”出租屋里母亲坐在椅子上挑菜，“萍，她在家会欺负你吗？”

“妈，不会，她欺负不到我，我都长大了。”萍看着母亲说，她怕她背对母亲说的话，母亲很容易就知道她在说谎。

“你要坚强，妈妈不能在你身边保护你”，母亲眼眶红了，“你自己要学会坚强。”

“妈，什么是坚强呢？”她来到母亲身边蹲下，眼睛盯着地面，她的语气里夹杂着长期忍受委屈却不知如何解脱的迷茫。

母亲没有说话，她继续挑菜。

“不要相信男人。”许久以后，母亲的嘴里蹦出这句话，一句坚定的话。

萍看着母亲的侧脸，轻轻的喊了一声，“妈”。

“金凤！”

月光微弱地撒在院子里。金凤在后门，她环视四周，确认没人发现她，她慢慢地，轻轻地把门挪开。

“金凤！你去哪？！”

金凤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吓了一跳！

“你又要去找那个刘锋？”，父亲从屋子里急冲冲地迎着金凤走过来。

“你再去找他，我打断你的腿我告诉你！”，父亲睁大了眼睛，指着她，“你给我回屋去！那个不务正业的人有什么好的？整天游手好闲，跟个流氓痞子一样，你怎么会看上他的……”

“爸！”，金凤往门外看了一眼，“你别说了！”，她又往门外看了一眼。

此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人影跨过门槛。“叔，”刘锋走到金凤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他看了一眼金凤的父亲，又低下头，“叔，我和金凤是真心相爱的，您就成全我们吧。”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惧怕眼前这个一股劲反对他和金凤在一起的长辈，他心里面恨着他，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在他面前，就更加显得自己像是一个懦夫一样。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对着眼前的这个叔说了无数遍了，当着面也说了好几回，然而每次都被骂着走了。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除了这句话，他最多也只会说“我一定会对金凤好的”。

“我一定会金凤好的！叔，”刘锋想接着说一些别的，“我……”

金凤的父亲打断了他，“每次都只会这句，你算了吧，回家玩去！别在这里浪费金凤的青春了……”，他又指着金凤，“你给我回屋去！”

“爸！”，金凤忽然感受到了身旁的人影的变动，以及一个“咚”的声音，她转头往下看，她睁大了眼睛，“刘锋！你干啥呢？”

只见刘锋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凤父亲。

父亲也倒吸了一口气，“你……”，他还是愣了几秒。

“刘锋……”金凤哭着蹲在刘锋旁边，紧紧地抱住他，“刘锋……”她伤心地趴在刘锋肩膀上哭着。

“金凤，没事，你别哭。”他轻轻地对金凤说，“我只是想让叔知道，我可以为了你放下任何东西。”

父亲往院子的水井走去，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他往衣服的里袋里拿出他的烟和火柴，他划了一根火柴，没点着，他不耐烦地，又划了一根。他的头歪向一边，皱着眉头，吸一口烟，吐一口烟。

他用一根烟的时间思考女儿的终生大事！

做父亲的，哪会有那么冷血的呢！他想。

他把烟扔在了地上的一滩水里，他站起身，走到他俩面前。

“刘锋，你起来吧。”，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金凤，我只能对你说，今后你别后悔，后悔了也别找回家来……”父亲转身回屋之前多看了金凤一眼，带着无法言说的眼神……他拖着他的步子，慢慢地踱回了房间。

刘锋和金凤相视一笑，紧紧地抱在一起。

……

“什么海誓山盟刻骨铭心啊，还不是碎成渣子。”，金凤的眼睛始终都没有对着女儿，她们已经吃完午饭了。“曾经我和你父亲为了能在一起，也是经历了不少坎坷的，当时的我们，为爱疯狂，为爱痴迷，最后终于结婚了。”

“可是我们的爱情最终还是抗拒不了时间。”

“那时候你已经五岁了，当时我怀了第二胎，有一天我不在家，他直接带了一个女人来家里，我回到家的时候……”金凤停顿了一下，不堪的回忆又一次扎在她的心头。“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啊，萍，你知道吗，”金凤开始变得激动起来。“我无法相信，一个曾经说那么爱我的人，却和另外一个女人，躺在我们的床上！”她又一次停顿。

“当时的我气的差点晕倒，还挺着大肚子”她语气又忽然缓和了。“后来我就拉着你说要跳河，就挺着一个大肚子，你应该不记得了，当时你也哭的可怜啊。”

萍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倾诉，她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或许这么多年了，没人能够愿意听她的苦楚，或许母亲也没有找到可以诉说的人吧。

“后来你的弟弟没了，我流产了……”金凤眼里闪着泪花。“本来你有个弟弟的。”

“当时他的态度也很诚恳，大家也都劝我忍着，毕竟我们能够在一起也是多么不容易的啊。当初我们是那么寄希于彼此，你外公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叛逆地不让他知道任何关于我过得不好的消息。所以我选择了原谅。”

“我忍辱多少年，我何尝不知道后来的他是怎样的背着我偷腥啊！后来你也知道了，我们离婚的时候你也懂事了。”

“当时你爷爷奶奶死活不愿意让我带走你，可是我离婚的心意已经不能再坚定了，”她转向萍，“萍，妈妈希望你不要恨我。”

屋子里一阵沉默，萍没有说话。

“妈希望你要学会坚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最不被公平对待的……”

“嗯。”萍点头，母亲的话，她听进去了。

大女儿在饭桌上写作业，小女儿在玩弄她的玩具。萍还是看着窗子外，脑海里所有涌出的回忆，让她忘记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天已经完全黑暗了，月亮出来了。今晚的月亮一定会是又大又圆吧！

后妈在厨房，弟弟妹妹在门口玩，父亲不在家。父亲的房间门是开的！萍趁着这个极好机会，悄悄地走进父亲的房间，在放着电视的那个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户口本，顺便拿了几十块钱。她想着她的强哥告诉她的，只要有户口本，就能去办身份证，只要有身份证，就能远走高飞了！

她出门的时候，开心极了，她来到雨家，让她陪自己去派出所办身份证。

“雨，我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从派出所出来，萍对着她最好的朋友说，“等我拿了身份证，我就走。”

“你要去哪啊？”

“雨，我……”，她有些害羞地低头，“我遇到我的爱情了！”，说完她又抬头，欣喜地看着雨，“你别这个表情啦！我跟你说，你该为我高兴，他人长得好看，对我又好，就我这样的，我真的很满足了！”

“萍，可是你还未满十八岁啊，你要去哪啊？”

“不就差一岁嘛！他家在北方，他来我们这打工的，也年轻，他说只要我身份证办好了，就带我回北方，不回来了，他知道我家的情况，他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我答应他了，我先嫁给他，等我可以结婚了，我们再去领证！”

雨惊讶地看着她，“你……你别傻啊！”

“我不傻，我都懂着呢！你放心。更何况，在这个家里，我是一分钟不愿待下去的，我爸爸也不理我了，他有了新的家庭，也有孩子了，他们怎么对我的，你也是知道的，我觉得我不会后悔！”

“可是，你不读书了吗？”

“不读了，读不好，还不是被骂，说我浪费钱，哼。”，她不耐烦地，想到家里的那些人，她就生气。“我是在追求新的生活呢！雨，你只要祝福我就好了！好不好？”

“好，我祝福你。萍，希望新的生活温柔待你！”

“希望新的生活温柔待你！”想起雨的这句话，她还是感动的哭了。而现在，却不止是只有感动的泪水了。

还有悲伤，像失眠的长夜一样无尽漫长的悲伤，再次涌进她浑身的血液里。

“强哥！我好像要生了！我肚子好疼啊！”萍大声喊叫，冬天的早晨，萍刚刚起床，在厨房正准备做饭。

高强被萍的声音惊醒，他一咕溜地爬起来，

他慌忙地拿了一个毯子给萍包在肚子上。

然后把她扶上摩托车。

“萍，你忍着啊，马上就到的。”

一路上，高强心里都只想着，一定是男孩，一定是男孩……

……

“妈，又是个女娃。”高强打电话给他的母亲报信。

“萍，没关系，咱接着生，下一胎肯定是男娃子！”

萍没有说话，她想起她的强哥总说的，“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就断了啊，萍！”在她生了第二个女娃后，这句话总是萦绕在她耳边。婆婆说，“算命先生说了，第三胎保准是个男娃！”

……

回到家里的第四天早上，萍醒来时，发现睡在身旁的三娃不见了！

“我们家实在养活不了三个娃子，萍，我……我把三娃卖了……”高强不敢看他的妻子。

萍整个人瞬间凝固了！

“强哥？”

她不敢相信，她没有咆哮，她早该想到的！这几天婆婆总是来自己房间寒暄，好像想说什么又总说不出口，只说现在三个孩子要养活，生活自然会更苦，等等。萍还附和说自己能吃得了苦。——原来这是暗示啊！她早该想到的！

她的泪水如泉涌般。

“我都说了，我们家三代单传，就到我这还三个女娃子嘞，真是我没出息啊。”他背对着萍，站在房间门口，手搭在门上，说完便夺门而去。

每天晚上，萍都梦见三女儿“哇哇”啼哭的模样，或是蹒跚地走到她面前，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在这时候她必定是惊醒，然后流泪直到天明。

做完月子了，有一天，萍从菜地回来，隔壁家的媳妇看到她经过，马上拉着她进家里，悄悄地跟她说起话来。

“萍，我跟你说，我看到你家高强偷腥去了！”她凑到萍的耳朵旁，眼睛眨巴眨巴地说着。

“哎呀，妹子，这话你可别乱说啊！我和强哥一直都很好的。”萍吓了一跳，她不相信。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在县城里，他把摩托车停在一家宾馆的门口，一个女的从另外一边走过来，他们还抱在一起了嘞！”

“本来我也不想跟你说的，可是作为女人，我真是受不了这种事情，这样的事我们绝对不能妥协的啊！”她像是受过高等女权主义知识的新兴女性一样，兴冲冲地对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的可怜的女性教育起来。

……

萍的天好像塌了一样。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

每天都生活在生不了男孩的阴影之中，以及刚出生的女儿被无情地出卖，以及丈夫的出轨……

“妈……！”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的耳边回荡着母亲的那句“要坚强”“不要相信男人”……

“妈妈，你怎么哭了？”大女儿写完作业，看到萍脸上浸满眼泪。

萍回过神来，擦干眼泪，“小雪乖，带妹妹玩，今天是中秋节，妈妈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月饼哦！”

“妈妈，我知道中秋节，它是团圆的日子，对不对！”

“妈妈，我们去赏月吧！妈妈和妹妹和我，我们团圆的一家一起赏月！”

萍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周围是广袤无边的黑暗，她的眼睛忽然亮了！

今晚的月亮那么孤单，没有一颗星星陪伴；今晚的月光却是多么明亮，照亮了所有孤独的人回家。月亮是多么的勇敢啊！

黑暗里的月光，不就是心中燃起的希望之光吗？

“从今以后，不再悲伤；从今以后，会很勇敢！”

“愿新的生活温柔待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