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出楼门,看到对面漆黑一片的乐园时,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明白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她,就像她在南瓜车上时一样。
今天下午的天气昏昏沉沉的,我以前最讨厌这种天气。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塑料袋,昏黄又皱巴。
不过现在,我对这种天气倒是无所谓了,谈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这样的天气,游乐园里理所当然地没有什么人,一切东西都处于待机状,包括像我这样的售票员。
为什么对这样的天气无所谓了呢?我想,随即便得出了答案。
答案就是:没差。
人多的时候,卖票也并不辛苦,无非是收钱、把票撕下来、递出去。没人的时候呢,就这样坐着,说是无聊吧,可是好像跟卖票时也没什么区别。
我盯着眼前的小窗,窗外面是碰碰车和过山车中间的一条小路。这是一条固执的路,给我一种自己无论盯着它看多久,都不会有改变的感觉。
盯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了,便揉揉眼睛,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第一缕烟气飘起在这小小的隔间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里的上一任售票员。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靠舅舅的关系来这家游乐园工作。那个穿一身灰色衣服的老头坐在这个小隔间的椅子上,我站在外面。
他就那么接过了我递来的第三支烟后才缓缓地站起来说。
“这家游乐园很老了,我从它刚建成没多久就在这里工作,到今天也快三十年了。”
我没搭茬,静静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老人的样子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
“在这里工作很简单,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我还是给你一个小建议吧。”
“您说。”
“买一个好坐垫。”
他说着把椅子上自己的坐垫拆下来夹在胳膊下面。
“要一直坐着,坐很久很久,屁股会吃不消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他的样子——原来学校的小树林里的一座木头雕像,那雕像雕的正是一个坐着的老者。
那雕像雕的怕是某个名人吧,我暗自思忖。低头一看,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
我把烟按灭在满是烟头的缸子里,摇了摇头。最近总有一种感受——自己的心脏仿佛与这座乐园连接了起来。这种连接到底该让我感到庆幸还是不安,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您好,请问您今天开业么?”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一惊,这才注意到一个女孩正站在小窗前看着我。
“嗯,起码目前开着。”
“什么时候关园呢?”
“六点,但如果一会儿下雨的话就会提前一些。”
“好吧,请帮我一直开着好吗,最后结束我一起付钱。”
“啊……好的。”
我一时间没明白女孩的意思,但还是先答应了。女孩朝我微微点点头,走进去坐在一辆南瓜车上,靠着椅背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我这才明白了女孩是打算一直坐到乐园关闭为止。
我按下手边的红色按钮,机器缓缓启动。女孩坐的南瓜车随着含混不清的歌声一起上下动了起来。我透过小窗子看着女孩,她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偶尔把手拿起来轻轻扶在额头上。她身上白色大衣的带子在空中飞舞,就像被风吹散的雪花。
但是这天终究没有下雨,一直到六点乐园关闭,女孩已经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了。我看了看表,再次按下手边的红色按钮,机器发出一阵刺耳的警铃声。
女孩听到警铃,有些疑惑地左右看看,就好像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似的。随后才慢慢地走出来,无力地靠在旁边的护栏上。
我关上灯,走到她身边。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身上微微颤抖着。
“还好吗?”
她听到我的话,摇了摇头,轻声问道。
“多少钱?”
“120块。”
“原来这么便宜吗……”
“你要是想多给点我也没意见。”
她并没有笑,而是抬起头盯着我的脸。
“请问你可以陪我一起出去吗?”
我瞥了一眼有些阴暗的石子路,对她点点头。
锁上护栏和售票厅的门后,我们一起并肩慢慢走着。此时乐园里空荡荡的,只有秋风在夜色中孤独地穿行。
她很瘦,裹着大衣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的脚步很慢,我只好刻意放缓步伐跟在她的身边。走着走着,她居然渐渐地朝我靠近,最后干脆抱住我的胳膊,依偎在我身上走了起来。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可是她并没有理会我。我发现她之前麻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哀伤的神情。
走到石子路的尽头时,她突然浑身一抖,然后倏地离开了我的身边,有些抱歉地看着我说。
“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打断她。她一愣,随后苦笑着抚了抚额头。
“你一定觉得我很怪吧?”
“何至于。”
“真的不觉得?”
“每个人都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行事罢了,人们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是常态,又何必觉得别人的行为怪异呢?”
她有些惊异地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没多久我们走到了乐园的门口。
“你住在哪里,要我帮你叫车吗?”
我问道。
“不用了,我就住在对面。”
“对面的医院?”
“嗯,我是那里的护士。”
她把风衣裹紧在身上,犹豫了一下对我说。
“今天谢谢你了,我请你去旁边吃个晚饭吧。”
“晚饭没问题,但你请就不必了,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你感谢的地方。”
我同意道。
游乐园门口大部分都是小吃店,我们的选择并不太多,最终还是走进一家快餐店。
我们点了一些汉堡,餐齐后,女孩已经在墙角的一张小桌子前坐了下来。
我端着盘子走过去,把她的一份放到她面前,她轻声对我道了谢。
“我这样奇怪的人以前没见过吧?”
女孩小口地将面前的东西吃了一半,然后对我说。她的声音已经不像刚从南瓜车上下来时那般柔弱沙哑,细细听罢原来相当悦耳。
“是少见。”
我放下手中的食物,用纸巾擦了擦嘴后将它揉成一团。
“不过大概能猜到原因。”
“是呀,其实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吧,只是方式不同。”
女孩自嘲地笑笑。我点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你对妇产科的印象如何?”
女孩突然问道。
“嗯……还不错,大概象征新生和希望吧。”
我挠挠头。
“是吗,大部分人都这样想吧。”
“你有不同见解?”
“谈不上见解,就是自己的感觉。”
她用吸管搅拌着杯中的饮料。
“我总觉得妇产科是个绝望的地方。”
“每每看着一个新生儿与母体分离、剪断脐带、呱呱坠地,想到现在朝气蓬勃的他们,将来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陷入各种各样的桎梏中,就觉得很悲哀……这样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杯中被搅起诸多气泡,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破裂的声音。“哔哔波波”,声音越来越大。
“不管你信不信,我能体会。”
她睁着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对我微微一笑,就像是在对我说“我信”一样。
之后我们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就全国各地游乐园的情况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演说,我很认真地一直听着。
吃完饭,我把她送到楼下,她轻声邀请我上去坐坐。
她的公寓不大,但是很整洁温馨。我在沙发上喝她为我倒的茶时,她从身后抱住了我。但是就当我翻身抱住她,却发现她满脸泪水,身体抖得就像一只在雨夜游荡的小狗。
我只好把她轻轻抱到床上,轻轻拍她的背。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回到沙发前把茶喝完,之后离开了她的公寓。
当我走出楼门,看到对面漆黑一片的乐园时,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明白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她,就像她在南瓜车上时一样。
第二天,我把那个真皮的坐垫随手扔到了旋转木马后面的垃圾桶里,向舅舅提出了辞职。
绕过那棵褴褛斑驳的假树,我站在乐园门口,看着面前似乎横纵无垠的马路,感觉脚下滞重不堪。原来之前的感受不是与乐园血脉相连,而是我在渐渐地消失,被它吞噬。
我们要度过怎么样的时间、经历怎样的事,才不愿再拘于一隅,才渴望方寸之外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乐园的大门,与乐园渐渐剥离。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朦朦胧胧,又似乎胸有成竹。
于是我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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