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去世三年多了,享年五十七岁。每想起他,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那时他是一个大孩子,带我玩,做游戏,说快板、绕口令、唱歌,冒险在生产队的场园屋里用铁筛子爆棒米花……心里也明白:自己不仅仅是哭小舅舅(那个曾经的聪慧的阳光少年),也是在哭逝去的儿时岁月。想把这种感觉讲给远在北京的表妹听,不会懂的,她印象中父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岁月不是诗,不是歌,是忧伤和失落。
1
常听母亲说:“姥姥疼闺女,周六常让小舅舅来抱你。”
我的母亲在本村小学教书,周六下午去中心小学开会。散会后必匆匆骑行三四里去姥姥家“探探头”,我那时两三岁,离不开妈,姥姥就派小舅舅步行五六里去接我,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小舅舅听话,爱母亲,爱大姐,也喜欢我。暖洋洋的天,无风无沙,哄着我走一段,揪一朵花,看看水库里的鸭子和白鹅。小孩子没长性,走不远烦累了,张开手求抱着。抱一段,累了,换个姿势背着。小舅舅的脊背是单薄的,脑门和脖颈上冒着热气,我趴在上面一起一伏。听听鸟叫,树上的鸟可真多,大多是燕子和麻雀,还有叫不出名儿的。小舅舅开始唱歌,我爱听,“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有时是绕口令,“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拉着五斤鳎犸。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着个喇叭……” 说一句,学一句,速度越来越快,跟不上,说错了,乐得哈哈哈,小溪都起了涟漪。
2
小舅舅面黑,是姥姥唯一的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取名儿宝罄。“罄”为佛寺中使用的一种钵状物,用铜铁铸成,既可作念经时的打击乐器,亦可敲响集合寺众。村里懂古戏的老人多,有时干脆喊他“黑老包” “黑包拯”。
小舅舅欣赏我,觉得我是神童。一年冬天,天极冷。一时兴起,闹着去院子里看“唠唠”,“唠唠”是姥姥养的猪。小舅舅陪着,万籁俱静,满天的繁星,我信口诵起:
妈妈搀着我的手,
往泥塑收租院里走。
我见有个女孩子,
也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可却长的非常瘦,
衣裤破烂赤着脚,
流干了眼泪哭干了喉。
小时候常去母亲班上玩,听学生念,记住了。那时我大概不到四岁,小舅舅发现
了“新大陆”,郑重地说:“大姐,丫丫聪明,供她好好念书!”
3
小舅舅爱玩,会玩,玩出了一番境界。姥爷常年和一位长着山羊胡
子的老头轮流
为生产队“看场”,即看管保护所有物资。小舅舅蓄谋已久,中午趁替姥爷回家
吃饭的当空儿,领着我去场院的门框上拧下一穗红色的玉米棒子,剥下籽粒放在
为牛马筛草的铁筛子里,燃起芝麻杆儿火,端着筛子晃,玉米粒儿一个个爆开了
花。由于是冒险得来的,格外的香。场院外面下坡出有一口咸水井,井旁一棵杜
梨树,春天开秀气的白色的小花。三年前的春天里送小舅舅最后一程,麦苗儿齐
膝长得正盛。墓地离场院不远,我没有回头看。
4
小舅舅喜欢美的东西,姥姥常年身体不好,日子过得苦寒。春节前小舅舅用积攒
了一年的零用钱在镇上书店里买回十来张画贴在墙上,蓬荜生辉!老房子墙壁黑
黑的,下雨时需用瓦盆接着。我常常脸贴在墙上看,虽是四五岁的孩子,也看得
过瘾,觉得好看。他一人在外读中学,天知道是怎么一分一分俭省下来的。有一
次,求一位同学画了一张大公鸡,自己涂了斑斓的色彩,在一角题字:一唱雄鸡
天下白。
5
我有时会一个人在姥姥家住几天,恋着和小舅舅玩儿。姥姥晚饭煮粥会放一把黄
豆,佐餐的无非是一碟水萝卜小咸菜。吃饭时小舅舅快活地像头小毛驴儿,撒着
欢儿地逗我玩儿,“豆!豆!豆!藏在碗底!咸菜!咸菜!酱腌的!”眯起眼睛,
“嗯.....”极享受的样子。每次都慷慨地把碗底的豆倒给我,在逗乐中常常忘
了小肚皮的局限,痛胀时已喝了两大碗。哭!姥姥斥骂小舅舅,吩咐他领我在院
子里慢慢地一圈圈地溜。
夜里小舅舅横在炕尾睡,又叫“打横棺”,我和姥姥睡炕头。刚躺下,小舅舅的
大戏开场了:唱京剧、绕口令,学“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他有一本小说
《高玉宝》),讲鬼故事,吓得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多少次我都是在他的表演
中睡着的。
小时候报纸上、广播里满是“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我只是听和看,不解
其意。一天小舅舅翻开炕席,红纸上的毛笔字“革命”,颇惊愕地拿起,“革-命?
革谁的命?”我五六岁,问:“啥叫革命?”他用手做出抹脖子的姿势,我第一
次知道“革命”不好玩儿,是杀头、死亡,血淋淋的。
6
小舅舅学习好,高中毕业时十五岁,当时没有考大学一说。农活干不消,生产队
安排“看青”(看护庄稼不受人畜伤害)。他尽职,不停地转,上午下午各拔一大
筐草。我跟着,一个人在极大的树下玩,时间无限的长,空间无限的大,来来往
往的只有褐色的大蚂蚁,恍惚间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秋天,上面指示成立“改貌队”,成员是刚刚从学校出来的一众少年。十几个人,
来自各个村汇集到一起,住在我们村一户人家闲置的房子里。我跑去看热闹,院
子里树多,垒着简易灶,灶里冒着青烟不见火。几个女孩子围在灶前手忙脚乱,
满脸的泪和汗,小舅舅吹着口琴,男生们在唱歌。他们白天和社员一样出工,一
个多月就解散了。小舅舅在“改貌队”懵懵懂懂,是快乐的,没有邂逅青涩爱情,
有一个圆脸女孩小郭是美丽的。
回家后,小舅舅空余时间看医书,在自己身上扎汗针,一开始我闭着眼不敢看,
觉得小舅舅好勇敢。一天姥姥对他说:“小哥哥在学医(我的姨夫,住同一个村),
你不能和他争,放弃吧。”小舅舅听话,不学了。每天拔草,看青,那段时间他
有点沉默。
7
不久,公社新成立电影放映队,三个人,小舅舅参加了,如一条快乐的鱼。每次
放电影前先来一段宣传,批“四人帮”嘛,大快板、小快板,说山东快书。他有
两个半圆形的铜铁片,夹在两指间发出节奏感极强的清脆音响,配着解说词,银
幕上放着幻灯片,美妙!每次表演完,小舅舅都得意极了。
七八年恢复高考,我父亲鼓励他参加高考:“好好复习,考上我和你姐姐供你!”
当时我和弟弟年龄小,家里经济条件还可以。
8
当电影放映员第三年,小舅舅结婚了。舅妈大三岁,两人互不欣赏,姥姥是积极
倡导者。
结婚后,小舅舅生活极省俭,舅妈常嘲笑:“细地牛毛家俱解”。有一年夏天姥姥
家待客,我从锅台上拿起一个西红柿,小舅舅说:“做汤用的。”我放下,第一次
有了陌生感。后来知道小舅舅要攒钱翻修房子。
表弟表妹出生了。
最初,小舅舅每月工资拿回家,姥姥觉得钱就是用来花的,舅妈觉得钱就是用来
花的。渐渐地小舅舅把工资存在放映队长那儿,回家说工资没发,两年后队长把
钱侵吞了。
电视进了农家,电影衰落了。有一次小舅舅谈及当年高考前没好好复习,语气中
有悔意。
本村民办教师空出一个位置,小舅舅教书了。他把“玩”融入教学,孩子们喜欢,
成绩是好的。得益的还有小表妹,不到五岁就坐在教室里。
9
八八年秋天父亲突然衰病,母亲放下工作去县城照顾,舍下小弟弟,不到八岁,
十多亩地,一头毛驴,一窝鸡。小舅舅那时在离家三四里地地王河头村教学,每
天下午放学带着弟弟回我们家做饭、喂毛驴和鸡。第二天一早用自行车带着弟弟
去上学,周末和姨妈一起侍弄我家的庄稼。冬天到了,天黑的早,冷,小舅舅和
弟弟商量不来来回回跑了,把小毛驴牵回自己家,平时院里給鸡留些水和谷物,
三五天后再撒一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小弟弟胖乎乎,脸红扑扑的。
10
九二年小舅舅争取到一个进修机会,背着粮食在师范学习,宿在我家阴冷潮湿的
小厨房里(当时居住条件太有限)。晚上看书很晚,母亲有时会为他煮碗面,
帮他洗洗衣服。学了三个多月,成绩合格。一年后转正成了公办教师,每月工资
一千多。
到每月工资两千多的时候,表弟在北京打拼下一片天地,孙子活泼可爱。平时父
子交流虽不多,儿子对父亲的智慧和教育能力是佩服认可的。暑假邀他去照看孙
子,二零零八年还在鸟巢看了奥运会。
女儿是他钟爱的,也争气,在北京读研后有了理想的工作。
小舅舅每天一早骑车去外村上课,晚上回家,周末干些农活,拉二胡唱京剧,和
胡同里的孤寡老头同喜下象棋。舅妈常对母亲抱怨:“大姐,心圣太懒,缸见了
底才去挑担水!” 母亲宽慰道:“他从小让咱奶惯得,你多包容点。”
11
三年前的春天单位组织体检,结果不好。去北京,手术不成功,一个多月后去世。
母亲常感慨:“你小舅舅胆太小,吓死的!” 小舅舅确实胆小,都上初中了,晚
上还不敢一个人去院子里,喊姥姥在堂屋门口站着看。
村里人惋惜:“这个人人好,爱唱京戏,年纪轻轻,不该得这个病。”
人们抬小舅舅的棺椁去墓地时,中途绳子断了,表妹哭诉父亲舍不得离去。是的,
小舅舅刚刚开始享受安宁悠然的生活。可很多时候人是抗不过命的。
我有时想起小舅舅,眼前就浮现出那个面色黝黑阳光奔放的早慧少年。
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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