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文/吴精一

一颗智齿发炎了，吴先生疼得从床上坐起，用手捂着脸，将眉头紧皱。

“怎么了？”睡在里侧的妻子醒来问道。

“牙疼。”吴先生费力地吐出两个字，又紧闭嘴巴。

“那你开灯啊，我给你拿点药。”

吴先生把床头的灯打开。妻子下床，在一个柜子里翻找起来。

“哎呀，没有止痛药了，只有消炎药！”妻子边翻边说。

“拿给我……”

吴先生把药吃下，又喝了口妻子递来的开水，谁知牙更疼了，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嗳，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我去煮点凉茶给你喝，也许你是上火引起的？”妻子关切地问。

吴先生摇了摇头，快速地说：“我看没有肿胀，应该不是上火引起的。你先睡吧，一会儿药效起作用就会好了。”

“可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呢，还是让我陪你吧！”

吴先生没有说话，依旧用手捂着右边脸颊。疼痛一阵一阵地侵入他的耳根，他忍不住握紧双拳，眼中泛起泪光。妻子的眼中也泛起泪光。

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微缓了一点儿，吴先生便说：“你明天要上班，快睡吧，我去隔壁客房睡。”

“好吧，那你明天向公司请假一天吧，到医院看看。”

“嗯。”

吴先生躺在客房的床上，脸部又一阵阵地发热，疼痛又开始变得剧烈。他立刻坐起来，握紧双拳，眉头紧皱。

“呯！”他忍不住朝床铺敲了一拳，可是疼痛依旧。

“为什么人要长智齿呢？”他痛苦地想，“一点用也没有，只是带来痛苦烦恼！”

“而且，是谁给它取名叫作智齿的？这种没用的牙齿会带来智慧吗？”他继续在心里胡思乱想。

疼痛持续了三四个小时，终于渐渐缓解消失，吴先生才熄灯睡去。

早上醒来已经八点多钟，吴先生走出房门就闻到早餐的香味。妻子已经迎上来问：“好点了吗？”

“一点也不疼了！”吴先生开心地说，“昨晚可真要命，我坐了好几个小时才睡去。”

“可不，那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妻子说，脸上也有几分倦色。

吴先生立刻明白妻子也没睡好，她大概也是等到自己熄灯后才睡的吧。

“呀，已经八点半了，你上班要迟到了！”吴先生望着墙上的钟说。

“我已经向单位请了假，也帮你向公司请了假，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医院看看吧。”

“也好。”

医院的大厅就像一个候车厅，坐满了人。吴先生已经好多年没来过医院，他到收费处领卡挂号。

“要充多少钱？”柜台后的护士问。

“看牙齿需要充多少？”

“你先充了两三百吧。”

吴先生心里有些惊讶，料想拔颗牙几十元就够了吧，于是说：“充一百吧，多余的一会儿可以退吧？”

“可以的。”

吴先生拿过卡，和妻子一起按标志找到三楼的口腔科。那是一个很长的房间，里面又隔出许多个小间，每个小间都摆着一套治疗牙齿的机械设备。每个小间都有一位医生在给躺在躺椅上的患者治疗牙齿。有些小间传出电钻打磨牙齿的嗡嗡声。

吴先生发现里头全是些年轻的女医生，这令他很惊讶。他觉得自己那颗歪着长的智齿要拔出来是需要些力气的，恐怕这些稚嫩的女孩子办不到。

这时，从尽头一个小间走出一名男医生。吴先生立刻携妻子朝他走去，向他打招呼。

“你好，我是来看牙齿的。”吴先生说。

“在八号间排队等着。”男医生说，口罩上方露出一道浓浓的八字眉和没有光彩的小眼睛。

“可是，您不是有空吗？”

“我有别的事。”

吴先生想，这个可能是牙科主任吧，因此把活儿都给别的医生干。于是他又解释道：“我有颗智齿要拔，大概有点难度……”

“张开嘴让我看看！”男医生似乎一下来了精神，打开手机灯光，朝吴先生张开的嘴里照了照，说：“你这颗智齿必须拔掉，否则会影响旁边的牙齿。我给你写个单子吧，你拿到三号楼的放射科去拍片再过来。”

“还要拍片？”吴先生有些讶异。

“对，要了解智齿的生长情况。”

“那么要多少钱？”

“五百元起。”

“什么？！”吴先生差点叫出来，“拔个牙要五百元这么贵！”

“不是五百元，是五百元起！还不包括拍片的钱！如果好拔就五六百，难一点七八百，再难点上千，这要拔完再看。”

“简直是漫天要价啊！”吴太太也在旁叫道。

“医院就是这么规定的，这种智齿可不好拔，一般牙医门诊没这个技术，你们考虑下吧。”

吴先生心情矛盾，犹豫着。妻子在一旁说：“那还是拔了吧，免得你再受苦。”

“好吧，”吴先生咬咬牙说，“拔！”

医生立刻将吴先生的卡插入卡槽，在电脑上点了几下，接着快速地在一个表格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吴先生说：“去拍完片再来。”

吴先生接过表格，和妻子坐电梯下楼，一起往三号楼的放射科走去。忽然，他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似乎在回忆什么。

“怎么了？”妻子问。

“我忽然想起家乡的镇子上有个张牙医，听说技术很好。”吴先生说。

“你想去找那个牙医？可是刚才医生不是说了吗，一般诊所没这个技术。”

“他那是大言不惭！这种智齿很多人都有的，真正做牙医的又怎么会没碰到过呢？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我到时回家乡扫墓时顺便去找那个牙医看看吧。”

“那好吧，希望你这几天不要牙疼了，我们去药店买点止痛药吧。”

“好。”

回家的列车上，吴先生和妻子肩边肩靠在一起，看田野和山川在窗外移动。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怕拔牙的。”吴先生忽然说。

“是吗，有多怕？”吴太太笑了笑问。

“能拖就拖。”吴先生说。“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一颗牙齿松动了，让我妈拔，结果她扭了几下也拔不下来，加剧了我的疼痛。后来她把一根线绑在牙齿上，另一端绑到门上，用力地关门，结果……”

“结果怎么样？牙齿拔下来了吗？”

“没有，绑住牙齿的一端被扯脱落了，牙齿还在牙床上，可是却流血了。”

“这可真疼，我听着心里都发紧。那后来怎么办？”

“后来找对面一个婆婆帮忙，她用铁钳夹住牙齿，非常果断地用力一扭就拔下来了。”

“嗳，难怪你这么怕拔牙，原来你的牙这么难拔呀，我小时候都是在诊所里很轻易就拔下来了。”

“哦，你拔下来的牙怎么处理？”吴先生问。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就交给门诊扔了。”

“我们农村可不这样。如果是上排的牙齿拔掉呢，就要扔到床底下；如果是下排的牙齿拔掉呢，就得扔到屋顶瓦片上。据说这样后面长出的牙齿就会整齐好看。”

“哈哈哈，”吴太太笑出声来，说，“这可真有趣！可是你的牙怎么都长不整齐呢？”

“嗳，因为我老是拖着不肯拔嘛，直到新牙从里侧长出时才去拔，当然位置就歪了。而且，我的大门牙刚长出来时，我以为是两根小刺扎在上面，不停用舌头舔它，结果它们长大时就东倒西歪了。我还在想，以后要不要带牙套矫正一下，可是想到要处理全部牙齿，心里就有些怕。”

“不用矫正啦，我看这样就挺好的，我喜欢你这样子，真的！”吴太太温柔地望着吴先生说。

吴先生笑了笑，在太太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乡间的空气就是好，田野和山峦都一片生意盎然。吴先生与亲戚们一起扫了几处墓地，祭拜了先祖之后，便同太太一起到镇上的牙医门诊。

“你这颗牙啊，得拔两个小时哦！”那位姓张的牙医笑道。

“是不好拔，但我已经下决心拔掉它了，所以您只管拔吧，两小时就两小时！”吴先生说。

“好，拔这个牙一百五十块。”

“好的。”吴先生说着躺到躺椅上。

张牙医给吴先生的牙床内外打了麻药。五分钟后，吴先生的右边脸颊感觉像肿了起来一样，当然，摸上去外形还是一样，只是感觉麻麻的。

吴先生躺在躺椅上，紧握拳头，心里怦怦直跳，有一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吴太太握了握吴先生的手，然后走到一旁。

张牙医取了一些工具。他左手用一个凿子抵住智齿中部，右手拿起一个小钢锤果断地用力一击，那个智齿应声断为两截。他用镊子取出断下的一截放入铁盘，接着换一个撬的工具，从智齿边缘插入，从不同角度往上撬。吴先生只感到牙齿根部的骨头传来嘎吱嘎吱的断裂声。

吴太太已经别过脸去，她实在不敢看这一幕。

张牙医一边撬着挖着，一边专注地像在聆听什么似地，用心感觉着工具在牙肉下面与牙根的触碰位置。接着张牙医一手用一个工具压住牙床，另一手拿起一个钳子夹住牙齿往上拔，将一个牙根拔起来，放入铁盘。

“还有一个牙根在里面，还得拔出来，不然以后在里面发炎又麻烦。”张牙医说。“如果疼痛就说一声！”

吴先生点点头，微微握着拳头，在心里祈祷着顺利拔完。

张牙医又用工具不断往下探牙床，在那个牙根旁边挖着撬着。

“疼……”吴先生说。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张牙医说。

他挖了一会儿，又拿起摄子，将那个牙根取出来，然后用棉花将血擦拭干净，又夹了一粒药丸放在伤口处，再将一团棉花压在上面，让吴先生咬着。

“好了！”张牙医将工具放进消毒盆里说。

吴先生站起身子，心里一阵轻松。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快半小时。

“我给你开些药吃。今天一天不要漱口。你这个牙的位置还会疼几天，因为刚才撬的时候难免伤到肉。”

“明白了！”吴先生含糊地说，他嘴里还咬着棉花。接着他用微信扫了一百五十元给张牙医。

“谢谢你，张医生！”

“不客气。”张牙医点点头笑道。

三天后，吴先生和太太手拉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情愉快到了极点。

“这下轻松了！”吴先生开心地说。

“是啊，没想到跟城里医院比价格差距这么大！”吴太太也高兴地说。

“现在的医院啊，都像是盈利机构，唯利是图！再小的感冒也要你花上几百元治疗呢。”

“所以我们要尽量减少对医院的依赖！”

“嗯，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事呢。”吴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来到一座石拱桥上，拱桥的背后是一个水坝，水从坝上冲泻而下，形成一道白色的小瀑布。旁边的岩石山上正开着一簇簇红色的杜鹃花和白色的金樱子花。

“哇，好美啊！”吴太太兴奋地说，“给我拍几张照吧！”

于是，吴先生给太太拍下几张照片。他发现，太太站在乡间自然中比什么时候都美。

在小河对岸是一片片的荒田，荒草丛生。吴先生指着那些田，叹口气说：“瞧这些田，全荒了。”

“为什么没人种它们呢？”吴太太好奇地问。

“农村年轻人都进城了，老年人种不了多少地，于是就荒掉了。”

“哈，那你来种吧！”吴太太笑着说。

吴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光，半疑惑地盯着太太问：“你是开玩笑的吗？”

吴太太微笑着道：“不，我不是开玩笑。我老早就想着有这一天呢，咱俩一起到乡下种地，不用农药化肥除草剂，种出健康的食材，让身体棒棒的，再不用依赖医院了！当然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啦，我们可以等退休后再来。”

“我当然愿意！”吴先生高兴地说，“其实我也正有此意呢。这几天智齿疼，我就想了很多事，当然也包括医院的事，人们的病痛越来越多不就是因为食材不健康和生活方式越来越混乱吗？我还想着晚上跟你说说这些想法呢。”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吴太太笑着说。

“现在你已经帮我说了！”

“哈哈哈，那咱们是一条心喽！”

“是的，一条心！”

“说干就干？”

“说干就干！”

“城里的工作呢？”

“回去处理一下都辞职吧！咱们在乡村也可以养活自己！到时咱们再生几个宝宝当小工，帮我们一起种地。”

“哈哈哈！”吴太太大笑起来。“好啊，我也希望孩子从小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呢！”

“我忽然明白我拔掉的那颗牙为什么叫智齿了。”吴先生也笑道。

“为什么？”

“智齿带来痛苦，而痛苦启发智慧。人都是要经历很多痛苦后，才有勇气选择智慧的生活的。”

“有道理哦！”

他们手拉手一起朝村子走去，一路说说笑笑，计划着未来的新生活。在他们身后，古老的石拱桥依旧默默地跨立在河两岸，似乎在等待着更多年轻的人们重新回乡踏在上面。小瀑布依旧唱着欢快的歌，对石拱桥的愿望抱着永远乐观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