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

作者: 川梁近 | 来源:发表于2023-07-02 15:06 被阅读0次

    公元前381年,楚王熊疑(楚悼王)病笃,时楚国令尹吴起率兵援赵,于州西地区击败魏军,完成了中国历史上首次围魏救赵,《战国策》载有吴氏“军舍林中,饮马大河”的盛况。

    此战中吴起以亲手训练的楚国新军一举击败魏武卒,戏剧的是,魏国这支传奇军队,也是由吴起亲手打造。

    如这般自己击败的自己的记录,纵观国史,仅此一例。

    破魏之战充分显示出了吴起的军事才华与个人魅力,同时楚国变法的强大疗效,也在此战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现在的楚国大有继庄王之后二次问鼎中原的强劲态势。

    “斗筲之辈应该都在大梁城瑟瑟发抖吧。”

    吴起于林中的黄河边驻军,这里可以远眺魏都大梁的城墙,数年前在魏国被小人公叔痤迫害的羞愤在这时一扫而尽。

    现在吴起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公叔痤之流便可在楚军的铁骑之下灰飞烟灭。

    不过吴起节廉喜名的性格洁癖所招致的小人远非公叔痤,此时,因吴起变法而利益尽毁的楚国旧贵族屈宜臼、阳城君等人,正在暗中策划着一场倒吴政变。

    就在吴起恰适人生九五之际,英雄落幕的势头也已悄然到来。

    第一部分 楚宫

    攻破魏军的捷报自州西飞驰到楚国郢都时,楚王熊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三晋自此再也无力与我楚抗衡了!”

    幽深的楚宫中传来游丝般的声音,兴奋、倨傲,同时又抱憾、惋惜。

    “可惜寡人已无暇看见魏国君臣拜服在我楚面前的样子。”楚王熊疑艰难地挪动着视线。

    凌晨摇曳的灯盏之中,时主东宫的熊臧侍立在病榻之侧,宛如梦境之人。

    储君熊臧脸颊瘦削,五官端正,蜂腰虎背,是荆楚传统审美标准中的美君子,但其稚嫩的脸庞上尚无王气,必须要有顾命大臣辅佐才能行稳致远。

    但问题是,老楚王最信任的吴起,现在也已是六十岁的斑白老人了。

    在主少国疑的情况下仓促让年轻的熊臧主持国政,恐有覆盆之虞。

    一旦吴起从世上消失,他曾经主政时花大心思压制住的旧贵族就会卷土重来,这些人与蛆虫硕鼠别无二致。

    人数众硕,绝大多数是游手好闲之辈。

    贪得无厌,凭借祖上恩荫空占国土,抢夺百姓余粮。

    骄傲跋扈,无能而又喜欢指点江山。

    嫉贤妒能,将英才晋升之路尽数堵死。

    (尽管每一任楚王都想办法剜掉毒疮,但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旧疾复发,历史上,楚国最终因贵胄太多尾大不掉而走向了灭亡。)

    吴起相楚十年,与楚王熊疑相互配合,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清扫无能之辈,终于使得楚国强大起来。

    但可悲的是,这时候二人皆行将就木,变法硕果岌岌可危。

    英雄死,小人生,这个二元对立一直不曾被打破。

    现在楚王熊疑欲以将死之身同旧贵决一死战。

    “熊臧,扶寡人起来。”楚王熊疑提振精神,准备吩咐后事。

    熊臧搀扶楚王更衣佩剑,而后父子两人在案几前对坐,

    “寡人今日教你如何治国。”

    太子熊臧眼神坚毅,沉沉点头。

    “熊臧,寡人死后,你打算如何处理屈宜臼、阳城君他们?”

    “继续实行吴君法令,将元老们控制在地方上。”

    楚王没有应答。

    “启用军功之臣,让他们为我楚开疆拓土,以此制衡屈、景、昭。”

    (屈、景、昭三氏为楚国旧贵代表。)

    楚王紧抿嘴唇,仍旧没有回应。

    熊臧思索片刻后道:“请君父明示。”

    “熊臧,寡人以吴起为剑,耗时十年方才将贪婪的旧贵压制住,现在寡人命不久矣了,吴起也年逾六十,我俩死之后,你以谁为剑?”

    熊臧愣住了。

    “主少国疑,没有吴起,寡人怕你自身难保。”楚王熊疑双眼中透出杀机,“寡人君父就是因为变法招致杀身之祸。”

    (公元前402年熊疑之父楚声王被盗贼杀害,推测是因为其削弱公卿权力,侵犯贵族利益,最后被公族设计被谋杀。)

    熊臧:“那就广布招贤令,让更多的吴起来楚国。”

    楚王仍旧摇头。

    “来不及了。”

    楚王熊疑用拇指扣住剑格,轻轻一弹,锋利的楚剑顺势滑出剑鞘,暗黄的灯光立即照亮了宝剑两面,一面是老楚王,一面是将来的新楚王。

    “没有吴起这把剑,你还有楚剑。”楚王双眉按下道,“都杀了吧!”

    灯盏摇曳,熊臧双耳中发出嗡地一声。

    “君父?”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我楚贵胄有百余家啊。”

    “硕鼠只要留有一只,便会繁衍出千只百只,鼠啮虫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败光,只有将硕鼠杀得一只不留,才能永除祸患!”

    楚王说罢,重重地弹出几声咳嗽。

    熊臧沉默,呆呆地注视着锋利的楚剑。

    “令尹现在何处?”良久,楚王问。

    “现驻军魏国林中,兵临大梁城。”

    “其他诸侯呢?”

    “赵国已侵袭魏国河北,现进军黄城,估量魏国已无力扭转败局。”

    “三晋联盟名存实亡,战再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楚王双眼中放射出光芒来,“熊臧,你听好了,拟寡人令,秘召令尹吴起回国治丧。”

    太子熊臧低头刻字。

    空荡荡的楚宫里传来老人不住的咳嗽声。

    “再命分迁到地方的百余家贵族元老,都来郢都参加寡人的葬礼。”

    熊臧停下手中的刀笔,惊疑道:“芈姓元老在变法中多有怨气,如今急召回来恐会祸乱郢都。”

    楚王微笑。

    “熊臧,你有这样的想法,寡人甚慰。”而后楚王话锋一转,“不过寡人还没有老到昏聩的地步,按寡人说的去做,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破晓时分,楚王殂谢,幽深的楚宫中发出沉重的钟声。

    第二部分 黄河

    向郢都发送捷报后,吴起驻军林中地区,饮马黄河暂做修整。

    几天后,楚王崩殂的丧报秘密传至吴起大营。

    吴起深夜将丧报投入黄河,与长子吴期静坐黄河边,布酒遥祭死去的楚王。

    火光之下,隐见大河之水激荡出白色浪花。

    逝者如斯夫,老人吴起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期,三日后为父将带兵归楚,今夜你带三百人马先行赶往郢都,接上一家老小去往魏国河西,为父曾在那里经营了二十六年,河西乡老与我大多熟识,乡民又多受我的恩惠,你们在那里可保无虞。”

    吴期轻抬眼轮,他与父亲吴起一样,有着卫人高大的身材,方脸平眉,表情鲜有波澜。

    “不知父亲何时来魏?”

    “永不离楚。”吴起平静说。

    吴期一怔:“为何?”

    “为父一生飘零,曾之鲁、魏,皆受小人排挤,只有楚王赏识我,授我荆楚大权,允我大刀阔斧地改革,尽情施展我的怕抱负。”

    吴起露出倨傲的表情来。

    “十年!十年我吴起得以豹变,如今名震中原,试问天下诸侯何人不惧我吴起!现在只要我挥动马鞭,即可在天亮前踏平大梁城!期,你说为父的成就谁能比肩?”

    六十岁的吴起本已是波澜不惊之年,但今夜他面对滚滚黄河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对着大河一抒心中块垒。

    “大河之神,我问你,天下人为何不喜正大,而好诡谲?不喜雅致,却好流俗?蛇鼠群聚,何时能够将他们赶尽杀绝!”

    老人的呐喊声消失在河流中,宛如被铁一般的现实无情地嘲讽。

    现在,楚王给了吴起最后一个机会,对抗嘲讽的机会。

    英雄的谢幕从来不会平静。

    “为父要回去为楚王办最后一件事。”

    “何事?”

    “灭鼠!”

    说罢,吴起抬起酒杯,面对楚国郢都的方向声嘶力竭道:“吾王好走,九天浩荡难免孤寂,吴起来为大王驱驰峦舆!”

    另一头,屈、景、昭一众接到丧报后,立即率领亲卫赶往郢都,先吴起一步到达国都。

    甫至郢都,元老们就受到了新楚王熊臧的热情款待。

    屈宜臼、阳城君位列首席,与新君同饮。

    一片和颜悦色。

    “诸老在地方上可住的适应?”

    一片沉寂。

    “寡人有意扩建郢都,想从地方上迁一些百姓来,不知诸老意下如何?”

    一众人相互交换神色,末了年纪最长的阳城君率先开口:“此事不知吾王可与令尹商议过?”

    楚王熊臧脸上闪过一抹不快。

    “寡人要扩建都城,为何要与令尹商议?”

    众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坐在宝座上的不再是去世的楚悼王,而是年轻的新楚王。

    “君父唯令尹是听,寡人却不想。”熊臧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态度。

    屈宜臼、阳城君等人眼前一亮。

    (回归郢都的时机到了。)

    屈宜臼:“令尹一言可抵三军,当然要先看看令尹的态度。”

    熊臧一笑:“不用公族而用外人,岂有这般的歪理,众老当说无妨。”

    阳城君沉吟良久,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而后道:“我楚版图为诸侯之首,国都面积自然也要为诸侯国都之首,老臣以为扩建郢都的想法可行。”

    屈宜臼立即附和:“我也以为可行,至于安民之事嘛,可以将阳城君等一众老臣先搬迁回来,地方上实在太潮湿了。”

    这时年迈的阳城君吃力地将一条腿伸直,而后握拳敲了敲。

    “子此言当是,天晴还好,一下雨连路都走不动,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要说回迁,依老臣看,大王还是将屈氏等一众年轻公族迁回来,我们这些老人活不了几年了,在哪都一样。”

    氛围一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话题逐渐转向了令尹吴起。

    阳城君:“令尹吴起素来憎恶我们,称我们为楚鼠,哎呀,在座的哪位不是高阳苗裔,如果我们是楚鼠,那么大王您不也是……”

    屈宜臼:“阳城君,你是真的老了吗?”

    阳城君立即住嘴,颤巍巍起身朝楚王拜道:“老臣不中用了,说话没有分寸,恳请大王降罪。”

    楚王熊臧立即下座搀扶阳城君。

    “老先生切不可这么说,郢都可以没有吴起,但不能没有元老。”

    阳城君落下一把老泪:“大王爱臣之心,老臣何尝不知,只是令尹未必容得下我们!”

    屈宜臼:“不错,现在吴起手握兵权,此番若惹怒了那厮,唯恐我等人头不保。”

    熊臧神色一凛:“他敢!”

    第三部分 郢都

    次日,楚王熊臧秘召阳城君、屈宜臼等人入宫,是时吴起已经赶回郢都。

    “不瞒各位,寡人欲剪除吴起,诸位元老意下如何?”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屈宜臼:“吾王英明,我等受吴氏欺压,当真是有苦难言,终于熬到这一日了。”

    阳城君哼了一声:“老夫看来,吴起才是楚国的硕鼠,这次我们要为国除害!”

    老人阳城君动起了怒,众人立即应声附和,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吴起府上将其斩杀。

    熊臧:“诸老稍安勿躁,吴起深谙谋略兵法,此来必有所准备,当需有万全之策方能灭鼠,寡人倒有一策,不知可行否?”

    众人竖起了耳朵。

    “明日小殓,众臣皆着缟素去往灵堂与君父面别,何不趁此时击杀吴起?”

    座下人一阵骚动,立即交头接耳起来。

    阳城君:“老夫唯恐吴起会带兵前来,一旦失手,怕他恶向胆边生,反将我等斩于当场。”

    熊臧:“此事简单,寡人允许诸君带上自己的亲卫,以防不测。”

    屈宜臼面色凝重:“吴起多智,怕他早料及此事,大王,老臣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此番前来吊丧的元老有七十余家,何不将大家都团结起来,在小殓时射杀吴起?”屈宜臼,“我等皆受吴起欺凌,积怨已深,人人皆想除吴起而后快,只是不知大王是否允可。”

    熊臧略作思索。

    屈宜臼:“如果大王不放心,可布亲兵伺候,我等若有不臣之心,但斩便是。”

    熊臧神色终于舒展开来了:“屈卿言重了,七十元老皆是我楚股肱,若能一齐击杀吴起,寡人正好能以灭鼠有功之名,将你们全部迁回郢都。”

    “多谢大王!”

    次日,阳城君、屈宜臼等七十公族将亲卫悉数埋伏在通往老楚王灵堂的道路两侧。

    卯时不到,楚国众臣便全身缟素,纷纷来到灵堂前与老楚王面别。

    是日小雨,天微寒。

    老者吴起着深衣,外披素服自居所步行到楚宫。

    留楚十年,吴起还未曾好好欣赏郢都的风景,他只是依稀感觉到,郢都笑声比以前多了。

    走到宫门处,吴起回头眺望郢都城,万家炊烟横斜在微雨之中。

    如此美好的人世,任谁都会眷恋。

    宫门阖,吴起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灵堂方向走去。

    一眼望去,白幡飞舞,恰如雪花。

    吴起数着自己的心跳走上了通往灵堂的通道,跪伏在道路两侧的臣子都身着缟素,认不清谁是谁。

    此事已经不重要了。

    吴起行走了三十步有余,抬头可以看见烟雾缭绕的灵堂。

    距离伯乐老楚王还有三十步,吴起的注意力凝聚在了眉心,他知道接下去的三十步将决定着楚国的未来。

    弓箭在雨声当中被拉成了圆月,弓弦吃紧之声倒数着吴起的生命。

    吴起似感觉到危机,于是老人加快了脚步。

    倏尔噌地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道箭矢,直种在了吴起背上。

    吴起被弓箭强劲的力道向前带出好大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疼痛感自肩胛骨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时拜伏在地的阳城君起身高喊道:“灭鼠!”

    瞬乎间从四周涌出无数刺客来,手持弓箭瞄准吴起。

    吴起在雨中朝灵堂发起了冲锋。

    此时屈宜臼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今天,一贯谨慎多智的吴起没有带一兵一卒,甚至未着甲胄,这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屈宜臼心跳开始加速。

    这时一声爆裂的呐喊自灵堂方向传来:“且让尔等看看我的兵法!”

    阳城君面部筋脉怒张,亦扯着老嗓子大喊:“还等什么,快射死吴起!”

    瞬时万箭齐发。

    屈宜臼脑子嗡地一响,忽然反应过来,但想阻止阳城君,可惜为时已晚。

    箭矢风暴追逐着吴起涌入了灵堂当中,吴起忍着剧痛扑向了老楚王的尸身,箭羽无眼,将吴起同老楚王尸体一起射成了刺猬。

    “群臣乱王……”

    吴起嗫嚅着倒向了深渊。

    与此同时,宫廷禁卫纷纷出动,将灵堂内外团团围住,士兵不由分说将阳城君等一众元老拿下。

    阳城君大骇,惊恐地望向屈宜臼。

    “这……这怎么回事?”

    屈宜臼闭上双眼。

    依楚法,凡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

    几日后,楚王熊臧以侮辱老楚王尸身为由,将楚国七十余族旧贵尽数诛杀,自后几十年,楚国贵族一蹶不振。

    几千年来,英雄无数,但以此落幕者仅吴起一人。

    ——本故事参照主要参照《吕氏春秋》的记载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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