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21)
地名是特难懂、特复杂的一件事。
为不让你怀疑这话,先问三问题。
河南为什么有挺大一块土地在黄河以北?
岳飞被封“清远军节度使”,而清远军是广西融州的军额。
岳英雄这辈子可都没去过融州,为什么啊?
西域古国龟兹读作丘兹。既然龟读丘,何不直接写成丘或者秋?
这样问题,别说普通人,就是大学者洪迈,最多也只能答对两个⋯⋯
最难的是头一个,洪迈想炸了脑袋也答不出来。
南宋时河南府从来都在黄河之南,管河北叫河南,那是标准的白痴啊!
用奇葩问题考洪迈,他老人家大惑不解:这群孙子大脑是平的吗?
可本邦白痴问题多藏着鸡贼,看着白痴,起了底就无奈。
洪迈哪知道里面这里藏的套路?
其余两个问题,洪迈可是很拿手的。
岳飞的事情,洪迈应该是门清的。
洪迈比岳飞小20岁,岳被害时,19岁的他还没出道,但后来他进入军方,给岳飞老上司张浚当过秘书。
本邦政俗,代代相因,图省事的王朝多️味抄前朝的作业。
唐时节度使好牛逼,坐拥数州军政大权。宋袭节度使之名,将其变成武将的军衔。
文人政治,爱为武将搞虚架子。
清考据大家钱大昕 《廿二史考异·宋史三·地理志》说州制:“州有四等,曰节度州,曰防御州,曰团练州,曰刺史州。”
另有一套户籍、税收GDP评价州县体系,相比军事都是硬指标。
节度州须有“某某军”军额,军额虽是虚衔,将领也不一定驻防此地,却是此地荣称。
岳飞当时屯军鄂州(武昌),官职是湖北路荆襄制置使,不可能跑到广西苗区去,“清远军节度使”就是个军衔。
作为宋人的洪迈,不可能闹出今人的笑话。
虽然文臣架空武将,但节度军额却保留下来,成为州府地名和等级标识。
由于有军额名又有府名、州名,一地瞬间变仨名。
官员们写报告,一般拣大个的写了。
雍州,军额曰永兴,府曰京兆,而守臣以“知永兴军府事兼京兆府路安抚使”结衔。镇州,军额曰成德,府曰真定,而守臣以“知成德军府事兼真定府路安抚使”结衔。(《随笔》四卷)
只是到政和年中,才改繁为简,直接以府名为称。
如荆州,军额荆南,府名江陵,守臣称“知荆南”。孟州,军额河阳三城,无府名,守臣称“知河阳军州事”。(同上)
大宋名府,一地仨名,背后是整套的骚操作。
别说地名不是等级啊!不承认只能说无知。
如同今天的地域标签,军额府名也是大宋时城市身份标识。
唐宋府是稀有资源,州晋府如同争中心城市,是政治前途问题。
州升府凭的是虚指标,投机分子将此当人生风向标。
唐玄宗开元年间,京畿有三个大牛州晋升为府。
首都长安所在的雍州升京兆府,东都洛阳所在洛州升河南府,龙兴的晋阳所在并州升太原府。
安史之乱后,又有几个皇帝驻跸过的州升为府,但至唐末,府总数不到十个。
北宋地名承唐旧制,也搞升州为府,但到末年也就三十多个府。
到了南宋和金对峙时期,双方又都新增加了一些府,共有五十多个府,约占当时州级行政区总数的七分之一强。
升府原因虽然各异,但是最重要的就一条:政治需要。
州郡之名,莫重于府,虽节镇不及焉,固未有称府而不为节度者。(《四笔》十二卷)
州府之变,有条不变的铁律:所有政客内心,都深藏着一榜地域排行。
屁民们龌龊地将其称为:鄙视链。
中心城市只看地位不看GDP,拼的是上升的阶梯,是带着伤痛的碾压!
北宋政府规定:升府州必须先获节度州军额,当然,原州名依旧保留。
也是顾及地名习惯,民众才不管你叫什么劳子府呢。
底下的州向上爬不容易,政治、军事资源都想法儿变现为筹码。
宋英宗赵曙早年曾任齐州防御使,齐州老大当然想顺杆爬升府,可并不容易。
治平二(1065)年,齐州授为兴德军节度。直到宋徽宗时才升为济南府。
赵州作为“国姓所出之地”,也有政治资源,因而升为庆源府。
但赵州原本的规格只是刺史州,地位太低了,所以其升府的过程,经历整整十五年的苦熬苦等。
崇宁四年(1105)先赐军额升节度州,直到宣和二年(1120)オ正式升庆源府。
不管多硬的靠山和资源,北宋表面上还算是有矩可依的。
但到了高宗南渡后,礼制典章崩坏,一切都变样了。
甚至,让政治觉悟颇高的洪迈都开始吐槽了。
唉,州升府规矩大乱槽点太多了!
“近年蜀州升崇庆府,剑州升隆庆府,恭州升重庆府,嘉州升嘉定府,秀州升嘉兴府,英州升英德府。蜀、剑二州有崇庆、普安军额,而恭、嘉以下各州无军额,凭什么升府?有关部门吃多少回扣啊?!”(《四笔》12卷)
“最可笑的是,信阳军不过ー小营垒,而司户参军以府官自居。”(同上)
“不久前向主管部门反映此事,人家说别把事弄大,知错能改就行了!”(同上)
“竟说‘一直如此。相承到今。‘过去可从未听过这种事。”(同上)
老文士作派的洪迈,不顾政治正确竟也嗟叹今不如惜。
也许,他真没看到一切都变了?
本邦社会凡历三大变局时期,除战国、清末,唐宋亦是其一。
且不说贵族社会转型平民社会,仅汉语语音之变,地名叫法就让人懵逼。
洪迈在《容斋》中专论“地名异音”:古今发音发生巨大差异。
如栎阳音为“药阳”,莲勺为“辇酌”,河内之隆虑为“林庐”,荡阴为“汤阴”,颖川之不羹为“不郎”,济阴之宛句为“冤劬”,江夏之沙羡为“沙夷”,九江之橐臯为“拓姑”。(《续笔》八卷)
辽西之且虑为“趄庐”,令支为“铃祗”,辽东之番汗为“盘寒”,乐浪之黏蝉为“黏提”等等。(同上)
地名古今发音不同,除古汉语发音变化外,应也有讹误字等原因。
当然,洪迈讲的,也包括大名鼎鼎的龟兹。
“安定之乌氏为‘马支’,上郡之龟兹为‘丘慈’。”(同上)
许多地名读法,为“字书亦不尽载也”,风俗之变,无据可循。
西域古国龟兹,典籍又作“丘兹、鸠兹 、屈茨、屈支、归兹、曲先等。
龟兹(qiū cí)名来源于古龟兹语Kutsi的音译,库车Kuche也是源于此。
东汉应劭在《汉书·地理志》“龟兹”条注云:龟兹音丘慈。
许慎《说文解字》标龟音:以叠韵为训,古音姬,亦音鸠。
“鸠”和“丘”近音,上古汉语读“龟”为“丘”,是正常发音。
然而,这只能算地名魔性中的毛毛雨。
本邦初始地名产生,就像华夏姓氏起源,悬念魔性没那么震撼。
无非因山水地形、物产、祥瑞、年号及人物命名。当然,地名信息更丰富。
地名的精彩,全发生在后来。
洪迈说:因山水而名,多用“山南为阳,水北为阳,《谷梁传》之语也。”
山南的:嵩阳、华阳、恒阳、衡阳、岳阳、歧阳、首阳、咸阳、宜阳⋯⋯
水北的:渖阳、汾阳、洛阳、渭阳、淮阳、汶阳,辽阳、泗阳、濮阳⋯⋯
他统计,《汉书·地理志》中,合山水之名用阳的,有一百五十多个。
山北用阴字的就很少:华阴、山阴、龟阴、蒙阴、鹑阴、雕阴、襄阴。
水南用阴字的:汾阴、荡阴、颍阴、汝阴、汉阴等只三十个(《五笔》五卷)。
洪迈例举的皆为汉代地名,经千年流转,“以累代移徙改割之故,往往或失其故名⋯⋯此类不可悉数。(《随笔》六卷)”
晋永嘉南渡,士大夫心怀故国,在江南“所治之州,亦仍旧名。如南徐、南兖、南豫、南雍州、南兰陵、南东海、南琅邪、南东芫、南鲁郡,其类不一。”(《五笔》三卷)
其实,地名的变化,背后都藏有政治势力或集团的角逐甚至更迭。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地名何偿不是?!
宋代四川是四个一级行政区: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四路,共400多万户。
蒙古入侵历40多年战乱,只剩10万户,先并入陕西,后分陕西、四川两省。
江苏、安徽二省也是如此。
明太祖朱元璋称帝时,把南京和老家凤阳划很大一个区,直属中央称“直隶”。
明成祖夺位迁都北京改称“南直隶”,沿袭到清朝则改“江南省”,区划却没变。
直到康熙时,觉得该省太大,平衡之下,才东西二分为江苏、安徽。
河南省虽名“河南”,却有一大片区域在黄河以北。
朱元璋当年以河南为根据地北伐,把所占的河北州县划归了河南,以后沿袭未改。
有意思的是:不管本邦一级行政区如何变幻,而最基层的县却变化不大。
省在元代只有12个,明代加到15个,清代加到18、22个。
而县一级设置,秦代千把个,汉以后是一千几百个,今天也不过两千一二百个。
国家破碎江山易姓,最低层的永远是最㡳层。
历史方位、地理坐标、地图炮⋯⋯地名超大信息,至今都令人惊叹。
若将一个个地名连起来,便神奇地构成行政区划,构成了一个地区甚至国家。
这才真正是具魔性的算法,地名排列的是邦国的统治体系。
庞大而丰富的地名,能给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的慰藉。
王权希冀地名是金汤永固的江山,百姓盼望地名是安稳舒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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