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我见到妈妈从窗户飘进来。她已经好久不来了,因为她学校正忙着合并到沭江去的事情。本来孩子的灵魂就不多,这几年越来越少了。学校合并得也有理。
妈妈还告诉我:“前段时间也不安宁。听说沭江有个鬼让家人看见了,闹了好一阵子。”
“哦?看见了?结果呢?”
“结果那个家人吓坏啦,成了疯子。再然后当然是请道士,除鬼。……”
“哈哈。”
“你别哈哈,我现在只当笑话讲给你听,没准儿过几天就不许我们到地上来了。”
“没事,那你走之前告诉我一声就好,我不会哭的。”
妈妈看着我。端详了一会儿,她说:“万木,你长大了。”
我说:“没呢。”
“不。其实看着你慢慢不需要我,慢慢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有了自己在乎的人,这就是长大啊……当妈的心里难过,但更多的是高兴,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鬼魂立在银白色的月光里,忽然觉得她是一位可敬的母亲。
妈妈又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还和我提到文理分科,说校庆之后,最多期中考之后肯定是要分的。她又问我化学怎样了,我说:“现在多了一个俞年帮我搞,肯定不用担心的。”我想让她安心去忙她的事。于是她急匆匆地走了。
然后我就寻思这校庆是个什么东西,寻思半天想通了,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的。那是个深秋的夜晚,有歌声从靖中那边飘来,彩灯亮了半边天。我当时还以为是在迎神,现在一想不是迎神,原来是靖中的校庆。可见当时声势的浩大了。
但我没料到自己遇上的是百年校庆。也就是说,靖中已经在白银山下存在了整整一百年。
这个日子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但大约还有两星期时,全校的节日气氛都起来了:先是久闭的大成殿开了门,挂起孔子季子的画像来;然后是靖炀楼闰炀楼披上一套通红的大条幅;再然后,在看台下面,原先是足球球门的地方搭上一座舞台。
音乐课重新开课了,因为四个班要出一台合唱。
有合唱自然就有主唱。
照我的性子,本来早该冲到音乐教室报名去了,可我有点缩手缩脚。我引以为傲的大腿已经折了两条,有点想像常人一样两足行走,但又不甘心。所以我天天纠结着唱歌,甚至于在俞年讲化学时都走神了。
俞年拍拍我的大腿:“喂,你在听吗?怎么啦。”
我说:“我在想要不要去报主唱。”
“这有什么好想的,想报就去报呗,先做起来就完事了。”
“可是,……”
“可是你还惦记着《冰雪女王》的事情?”
我呆住,这话真说在了我心坎上。一年前正是这样的秋天,正是唱歌叫我丢人现眼的!校庆也是一版放大的《冰雪女王》,不仅会惊动电视台,还要写进校史里,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瞧着乱哄哄的球场,《有机化学基础》从我膝盖间滑落下去。
俞年帮我把书捡起来合上,拎起书包递给我说:“不管怎样你还得试一次吧,不然,没机会了。”
“我试试。”
我目送着他去找他妈妈吃晚饭,然后背上包,小步往闰炀楼走去。渐渐地,勇气不知从哪冒出来了,鼓着我的胸膛,小步也变了大步。我正在成为一面帆,一张旗帜,或者一颗流星;我看不到俞年,但我清楚地感觉他就在身后,像一股风一样推动着我。
为了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也为了俞年能看到一个发光的我,让他为我骄傲一次,我还不能放弃。
又是闰炀楼五楼,这地方对我无异于地狱。但我不怂。走到教室里,发现一溜人已经在前面排上了,正在钢琴边一个一个试音。我数了数,只有十个。我心想就招四个人,我稳了。
我看到老师从低弹到高,站在旁边的人跟着从“哆”唱到“西”。他们唱上去了,就升半个八度再来,一直升到唱跑调为止。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教我唱歌的,现在听那十个人唱,我心里暗暗地乐。到我了,老师停住手问我名字。我说:“我是四班的万木。”
他瞪大眼睛:“呀!你是万国芳的儿子!”
我也瞪大眼睛:“原来你认识我妈!”
他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一年级的时候,你妈就常常把你的奖状拿给我看,说:‘我家万木又得了唱歌一等奖啦!’所以我记得你……唉,说起来都快十年了!”
“是啊,快十年了!”
快十年了,我还在唱歌,可是妈妈死了!
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我已经不愿去细想。这时琴声响起来了。我唱:“哆来米法扫拉西。”那十个人闭了嘴,都听着我。升了调子,又唱:“哆来米法扫拉西。”我气都没喘,叫住他说:“这太低了啊。他们刚才最高到哪里,我就从那开始吧。”
我硬撑住一口气儿,把最高音又往上拉了一个八度。到了最后一个“西”,喉咙里已经像灼烧一样烈烈地疼着,我明知没有必要,愣是唱下来了,每个音符都满腔仇恨地咬着唱,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唱歌了,也许只是想撒野。
这轮送走了一批人,还剩五个,我也留下了。老师看了一圈,拿不准该去掉哪一个,就发了五张歌谱让我们回去背,明晚再来。
我回家路上把车骑得飞了起来。到了家,万林不在,妈也不在,我就把全家的灯都打开,赤着脚在地上疯跑。跑累了,一头栽进被窝里,捂着被子大口呼气。我把脸使劲地往下埋,往下埋,埋到几乎闷死,笑了,在被子里嗡嗡地说:“妈,俞年,万木有出息了,给你们争光了。”
第二天我又疯了一个白天,见人就说:“我要当主唱了。”俞年捧作业来,我也跑上去说:“我要当主唱了。”我忘记我已经和他讲过三遍了。他好像听不厌,一直歪着头笑嘻嘻地听。在别人面前还附和着我说:“万木要当主唱了。”
太阳向白银山顶滑去,我估摸着到了时候,拿上谱背上包,到闰炀楼去。今天的音乐教室因为人少,只开了半边灯,前面黑板上写着大大的歌名叫《奔跑》。原来他们已经练起来了。
音乐一起,四个人齐声嘶吼:“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把浩瀚的海洋装进我胸膛,即使再小的帆也能远航……”
我晃悠悠地走过去,一边也跟着唱,“随风奔跑有梦作翅膀,敢爱敢做勇敢闯一闯。哪怕遇见再大的风险再大的浪,也会有默契的目光。”
他们像察觉什么似的一起住了口,四双眼齐刷刷地回过来看我。
音乐老师说:“万国芳的儿子,你来了!等你好久了。”
他把我拎到四个人面前,对他们说,“这是万木,是你们中间高音飙得最好的。万木你来一遍,大家学习学习。”
我一个人来了一遍。完了以后,一个人说:“这个学习不了。”另一个说:“他天生嗓子长得不一样。”我瞪着他们。老师拍拍我背说:“那你们还按原来的样子吧。万木你先坐下。”
我坐下,心里却有些不爽快。音乐重放了,于是五个人一起唱:“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
他们的声音是粗的,沉在下面;我的声音是细的,穿透了他们而浮起来了。尤其是过完第二句的“大”字,那四道吼声像四杆炸膛的火枪哑了下去,只有我还吊着口气在哼哼,听得很清也很别扭。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个说:“你听出来没有?”第二个说:“听出来了。”第三个说:“是万木。”
我感觉又是四道齐刷刷的眼光飞来,贴在我脸上,我心里一沉,腰一软,却硬挺住了说:“怎么了?我怎么了?你们停什么呀?”
“老师,万木的声音突在外面了。”
我握着拳头叫:“我没有。”
老师也听出来了。他说:“要不你……试试像他们那样吧?嗓子放粗点,有点撕裂的感觉。”
我放粗嗓子,十分撕裂地跟唱了一遍。可是不顶用,到了那个“大”,他们全沉下去了,我又浮上来了,还是不约而同地闭了嘴。这一次连音乐老师也怀疑地看着我,有五对焦灼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我被盯得一阵热一阵凉,知道已经是完了,还想争辩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我咬着牙站了起来,背上我的包,低了头就往后门走,走着走着眼前一片模糊。
“万木!万国芳的儿子!你……”这好像是留我的意思,可是他又没讲下去。
我胸口一股气闷着,大喊出一句:“对不起!”撒开腿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脚已经晃悠悠地朝靖炀楼走去。四下里都是吃过饭的学生,我感觉所有目光都盯在我身上,所有嘴巴都对准我大笑。恍惚间听见人叫我名字,我才抬头看,前头仿佛是袁伟业,叫我的那个是白寅。
我停住脚,挂起一副微笑问:“有什么事?”
白寅说:“是你去年让我去投的作文。”
“啊,作文!有吗?”
“就是没进校刊的那四篇啊。当时我找到一个作文竞赛,你就一把抓给我叫我都投过去的,是不是?”
“好像是。所以……”
“说起来,不好意思……后来我才弄清了,那个竞赛很早就不办了。”
我呆了一下,咧了咧嘴,“不办了?好,不办了——没关系。”
我侧开身子让这对男女过去,一脸微笑地继续往前走。走了有十几步路,忽然回过头,朝着他们的背影远远地喊:
“不办了!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我一口气跑回四班。俞年见到我,笑嘻嘻地说:“主唱回来啦!万木你……你怎么?……”
“我不是主唱了!”
“为什么啊?”
我一屁股坐了,顺着课桌的纹路看过去,又看回来,嘴角一扬,恶狠狠地笑了,用力吐出几个字:“不要问‘为什么’,要问‘凭什么’!”
“你你你,干吗了?什么‘凭什么’?”
“就是问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作文不许我投!唱歌不许我唱!画画不许我画!还有信奥,他妈的,没开始就结束啦,什么也没啦!我也是人呐,我也会有顶不住的一天的!今天我迁就了他们,明天谁来迁就我呢?”
一年多了,看看这教室里,一堆书,一个包,一个同桌,这就是我所有的家当!我越想越火冒三丈,越想越委屈,头上冒起热气,两脚跳在椅子上,又一步跨到桌子上,再一步踩到窗台上。俞年问:“你干吗?”
我解释:“我要跳楼。”
俞年说:“哦!”就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我跳。
我问:“你为什么不拦我?”
“这是二楼啊,跳不死!”
“胡说,头朝地就可以死。”
“你能保证你头朝下落地吗?万一不成功,再跌断两条腿,弄得半死不活的谁来管你?”
我想想有道理,再说我这么放手一死,俞年就没同桌了,我心就软下来了。我下了窗台,坐在墙根,趴着凳子说:“哎,真麻烦。”又问,“有没有什么不会痛的死法?”
俞年不理我。我还在继续讲,“跳河怎么样呢。”
他看我一本正经地问,也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答:“不行吧,估计像游泳呛了水一样,弄不好比跳楼还难过。”
“那中毒呢?”
“会肚子疼。”
“割腕呢?”
“呀呀呀,想想那个血。……”
“这么可怕吗?哎,真麻烦,真麻烦!”
“这么怕麻烦,还好意思说要寻死?寻死也是要有点胆量的,想你这种怂包儿,还是好好活着吧。”
他垂下手,一卷曼妥思好像不经意地掉出指间,从凳子那头滚过来了。我又推回去,笑着说:
“对,我是怂包儿,是乌龟,是榆木脑袋。”
我歪着身子倚在墙上,想了想,又叫,“俞年!”
“怎么?”
“现在全完啦。主唱队里不要我,嫌我嗓门太细,以前报的个什么作文竞赛,也莫名其妙飞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啊,那你以后靠什么吃饭呢?”
“以后嘛,以后我也没什么事要烦了。不过我想,就这么跟你过过日子,读读死书,当个学霸,或许也不坏!”
“也好,别的事等上了大学再烦他。”
“可是我还有个担心。”
“你说。”
“以后,以后我的化学还得拜托你了!”
“当然,包在我身上。”
天色逐渐冷下来了。我伸出手去握他的手,握住了,很暖和,像抓了一个小太阳。俞年一使劲,就把我重新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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