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清楚,是实际存货多,还是账面存货多?这两个性质不一样。” 苏泽追问。
“账面多10%,盘亏了。” 倪震据实回答。
老关立刻拍胸脯,“我的弟兄们都是千挑万选的,决不会动手脚。那个什么擒拿式,我也学了几手,他们怕得很。”
苏泽说:“边儿去。你连个金鸡独立都站不稳,还擒拿呢,别扯着你老婆的大旗吓唬人了。咱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用不着擒拿式。”
话是这么说,老关的保证还是让苏泽有点安慰。
慈不掌兵,老关那套恩威并施的管理体系在生产线好使得很。加上老关有个自带光环的老婆,未见其谋面就帮老关收获了一批铁粉儿,老关领导下的生产部一直是铁桶江山,滴水不漏。
看来问题多半出在财务部,苏泽恨恨地想,这群不中用的,也不给自己长点脸。偏偏今年盘点就有问题,偏偏问题就出在自己部门。
如果差异原因不能尽快找到,耽误了老关回家,难保他不去比尔那里告一状。那下次代理总经理的机会就是老关的了,代理几次之后,如果总经理的位置出缺儿,保不齐也是老关的了。
何文轩正坐在办公桌上托着下巴发呆,苏泽看着就来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去干活儿,在这里装深沉,给谁看呢?
看见苏泽回来,何文轩赶紧汇报:“根据二八原则,我挑了单价最高的一百多种零件号,先核对存货系统录入。不知道今年的录入人员谁是生手,他们操作的盘点单据,最好也抽查一下。”
这一次,苏泽没有怪何文轩未经授权,代理财务总监职责,因为何文轩的思路完全对路。这个时候能跳出来解决问题,说明何文轩的责任心是有进步的;当然了,也可以算他爱出风头。
苏泽现在不计较这个。只要有才,出点风头也不算大毛病。当年曹操忍杨修,不也忍了那么久。“一人一口酥”?既然杨修能解谜,那就随便吃,曹操才不在乎这等鸡毛蒜皮。
苏泽冲倪震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小声对何文轩说:“生手就那一个。他尽顾着跟小丁眉来眼去了,难免出错。你去把他俩做的单子都抽查一下,以防万一。”
何文轩受此重托,理直气壮地把倪震和丁伊两个人做的所有单据都拿了过来。
丁伊气得直翻白眼,拉长了脸,何文轩就当没看见。尚方宝剑在手,怕甚?
查到一半的时候,何文轩停下问倪震:“你知道一盎司是多少克吗?”
倪震说:“31.1035。我天天换算这个,怎么会不知道,你笑话我智商低,是不?”
“那你看看这几张单子。” 何文轩不急不躁,“这个计量单位明显不对啊。照你这样算法,咱公司的存货可以把汤臣的办公楼买下来,都不用付商用写字楼租金了。”
倪震仔细看下单子,再核对一下电脑记录,红了脸。他把克数当成盎司输入系统了,账面存货一下变成实际的30倍。
仔细查看一遍之后,倪震发现了端倪:“不怪我!这张,还有这张,都是老关的人写错了计量单位,我照着录入的。”
苏泽凑过来看了看,“如果你第一天来,我不怪你。可你干了好几个月了,还专门做报价分析,数字敏感性总该有的。这个单子上的数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换了我,我会立刻招呼老关的人过来复核。就好比出去吃饭,餐馆的人故意多收钱,你难道看不出?”
倪震老实说:“看不出,人家要多少,我给多少。在美国的时候,最头疼吃完饭算小费,我就没算明白过。回中国以后不用给小费,真是太省心了。”
苏泽轻轻叹口气,问何文轩:“你呢?”
何文轩很谦虚地说:“我一般就算到个位数,小数点之后自动忽略,免得别人看出来我是会计。”
“看见没?” 苏泽现身说法,“职业敏感性要体现在各个方面,算账要算到条件反射的地步。倪震啊,你还是欠练。”
何文轩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笑。苏泽当然看得见,他接着说:“那个谁,何文轩你也别得意,考出ACCA的筒子要有大局观,别老是盯着豆腐账。”
年末盘存总算磕磕绊绊地做完,大伙儿各自回家了,人人都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苏泽略有点遗憾,目前团队里还是没有挑大梁的人才。想当年,他就是在年末盘点的时候改进流程,有效减低盘存差异,才被前任财务总监慧眼识人,一步步提拔起来的。
而苏泽现在手下这几个,不是智商欠费,就是情商不足,综合素质全都差口气。
好在苏泽也不着急提升新人,如果财务总监后备人选既能干活,要价又低,那老板们不用合计,就可以把自己直接换掉。
苏泽准备遵循前总监的原则,因势利导,顺其自然。当年她也是调任美国前一周才火线推荐苏泽接任的,那时苏泽以为自己这个小媳妇一辈子也熬不成婆,正准备辞职呢。
年末盘点做完,总算可以迎接春节假期了。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下旬,主机厂都宣布停产两周。苏泽他们工作的配套厂跟着喘口气,也官宣了放假日期,跟主机厂保持步调一致。
倪震带着丁伊飞回北京拜见准公婆去了。苏泽特意和他们的航班错开。他丢不起这个人,作为一个已婚男士,苏泽还是光杆一人回父母家。
照理说,姚瑶已经到了舒舒服服的孕中期,能吃能睡不害喜,坐两个小时飞机去北京不算事儿。然而,她一直找各种借口推诿。刚开始说怀孕不能坐飞机,怕辐射。苏泽说咱们改坐高铁,她又嫌高铁时间太长,受不了。
苏泽简直跟父母没法交待,结婚的时候因为姚瑶身体不适,老两口可是屈尊来上海主持婚礼的。儿媳妇娶进家,总得认个门不是?
苏泽妈妈更是无法理解:“我快临产了,还在机关工作呢,小泽生下来还不是好好的?现在的年轻人,也太娇气了。坐个飞机,哪至于吓成这样?”
后来姚瑶吐露真言:“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春节去你父母家,我父母怎么办?”
“你妈和我们住一起,天天见面!” 苏泽觉得老婆简直不可理喻,“你爸那边,我们经常一起过周末。我可是几个月没回北京了。”
“那你回呀,我又没拦着你。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是挺好?”
苏泽跟媳妇儿讲不通,就把这句话传给妈妈。
苏泽妈妈不乐意了:“什么各回各家,这叫什么话?我们家娶了儿媳妇,儿媳妇回婆家过年,不是天经地义吗?”
苏泽被这婆媳俩搅合得恨不得立刻去灵隐寺出家。他没法把媳妇儿打包儿扛上飞机,只好打电话告诉老妈:“我自己回北京。您要是连我都懒得见,趁早说,那我一个人去杭州旅游。” 苏泽妈妈这才气哼哼地作罢。
苏泽妈妈其实未必有那么大的热情要见儿媳。
儿子进了家,她一边抱怨着苏泽“没娶媳妇就忘了娘”,一边给苏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每亮出一样好吃的,她都要找补一句:“羊肉火锅还是北京的好吧?上海有豆汁、焦圈儿、香河肉饼、驴打滚儿?”
苏泽只管埋头吃,不接茬儿。
上海自然什么都有,但是没有漫天大雪。上海的小雪下不成气候,没有落地就化成雨水,“天街小雨润如酥”,却没有寒冬的气势。哪像北京的雪,气势磅礴,纷纷扬扬,可以不动声色地飘整整一夜。
雪后的北京只剩下一片苍茫,空气异常洁净。苏泽想起,儿时记忆中的年味儿,其实就是鞭炮的硝烟味儿掺合在北方的冷风里,闻起来既冷冽又喜庆。
他喝着老妈泡的酽茶,想像着某天可以带自己的儿子下楼堆雪人,可以带姚瑶去北海看雪。苏泽的长焦镜头还在北京家里放着,如果把姚瑶拍进北京的雪景,应该能美成一幅画吧?
苏泽发现老娘说得一点不错,自己果然专心致志地“饱暖思老婆”。一点出息都没有,全然不计较两人临走之前刚吵完架。
苏泽摸出手机,想给老婆打个电话。一条信息蹦了出来:“SOS,救驾!中关村六月咖啡馆,我被相亲男困住!”
大过年发这种没头没尾的短信,还能有谁?苏泽就知道是高玫,她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高玫这种拳打脚踢走天下的女人,她不困住别人就不错了。
半小时之后,苏泽准时出现在六月咖啡馆。高玫远远地冲他扬起手臂,苏泽像牵线木偶一样,乖乖地被拽过去。
高玫无比热情地挽住苏泽的手臂,向她面前正襟危坐的男士介绍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哥们儿苏泽。现在有个油腻的叫法,叫蓝颜闺蜜。”
苏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惜他的胳膊被拽得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出来。
那位男士文质彬彬,略有点憨厚,怎么看都是一枚良民。
这个高玫,苏泽心里埋怨,太夸大其词了。看到对面男士落寞失望的眼神,苏泽心里更不落忍。高玫如果找个真闺蜜过来,场面肯定不会这么尴尬。
相亲男士还算有风度,忍住悲戚不平之色,告辞离开。或者他摸不清苏泽的路数,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不成接着找。这年头,谁还没相过几次亲呢?
苏泽瞄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开始评头品足:“谁叫你千挑万捡的,你也有今天!要说这人挺靠谱,程序员这职业多好, 只要将来不秃。哎……他怎么没买单。难不成我还得付他的咖啡钱?”
高玫一脸鄙夷:“以前听说有人是抠儿死的,我还不信;看见你,我才信了。”
苏泽把这句话当作夸奖,微微一笑。
“姚瑶肯定昏了头,才肯嫁给你的。她怎么没来?还在家保胎呢?说实在的,你俩最好生个女儿。” 高玫接着说。
“大过年的,说点儿让我开心的不行?我们老苏家三辈单传,我妈可是盼孙子呢。” 苏泽抗议。
“你老婆那么年轻,不行接着生呗。生女儿多好,至少不会遗传你的秃顶。”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等着呢。你又不肯跟那人,开个玩笑也不行?” 苏泽不想多待,“我结账去。咱们打一辆车走,你先把我放下,反正顺路。”
高玫直摇头:“放心,不会让你出车费的。跟你说,你必须生女儿,将来不用娶媳妇出彩礼。”
苏泽毫不客气地回敬:“你就损吧。有不嫌弃你的,赶紧嫁,省得以后再打搅我睡午觉。”
过节了,出租不好叫。等车的时候,苏泽被冷风一吹,脑子清爽多了。
他问高玫:“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还不肯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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