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比尔赶在圣诞节前飞回美国休假，工厂的事情交给苏泽代理。生产部经理老关不服气，故意叫苏泽“苏总”，“总”字还加了重音，听上去格外阴阳怪气。苏泽不理他那套，提醒他别忘了年末盘点。
老关满不在乎地说：“咱也是老人了，还不知道这个：31号晚上停生产线，新年那天正好盘点存货，我那边已经布置下去了。公司食堂没人，你们记得提前订餐。不然，我的兄弟们都饿晕了，怎么给你们干活？”
这个老关，什么时候成了给“你们”干活了，就这觉悟，还总想着代理总经理职责。
苏泽不想跟老关多纠缠，比尔肯定把老关那点花花肠子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上飞机之前，像托孤一样把工厂的一大摊事儿托付给苏泽。还好新产品实验数据还没出来，最近不用开报价会议，只要把生产进度和存货管理看住就行。
想到这里，苏泽换上温和的笑容：“放心老关，我提前订餐。意大利大饼管够，我给你订一摞。”
老关抗议：“我就知道又是披萨，不吃。”
“爱吃不吃。” 苏泽回敬：“你还打算满汉全席咋地？咱们地方偏僻，中餐送到这里，既看不得也吃不得。实在不乐意，你自己带饭。我们得速战速决。阳历年也是年啊，早点干完活儿回家，还能陪家里人吃晚饭。”
牢骚归牢骚，老关干活儿还真是一把好手。
到了盘点那天，大家各就各位，一切井然有序。意大利大饼也没耽误时辰，中午十二点准时送到，全体加班人员凑到一起大快朵颐。
何文轩用餐巾纸托着几块披萨，踱到一边，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吃。
苏泽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坐这边儿跟大伙儿一块吃，自己躲在角落里干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何文轩有点意外，苏泽很少跟他这样和颜悦色的，可能是因为过节的缘故吧，大家都挺放松。他摘掉耳机，跟着苏泽脚后跟过来，和财务部的同事坐在一起。
倪震和丁伊紧挨着坐。丁伊不喜欢甜味，把夏威夷披萨上的菠萝一块一块挑出来，倪震毫不嫌弃地帮她吃掉。
苏泽看在眼里，追问倪震：“你们俩，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倪震说：“老大，我古文没学好，不然我就考上中国大学了。您说大白话，行不行？”
何文轩替苏泽解释：“他的意思是，你跟小丁什么时候好上的？”
“保密!” 丁伊抢在前面回答。
苏泽还不罢休，“那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了？这事儿我得知道。不是为了八卦，咱公司有内部控制程序，夫妻不能在同一部门工作。”
倪震美滋滋地说：“春节我带丁伊回北京见我父母，回来再汇报进展，中不？我还真不知道，咱公司有这么奇葩的规定呢。”
苏泽考虑了片刻，公司明文规定夫妻不能在同一部门工作，主要是预防利益冲突或者直接汇报工作关系。情侣关系还处于灰色地带，没有明确说法。
他含糊带了一句：“你们如果领证，就得马上告诉我。现在权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俩从法律意义上讲还是单身。”
倪震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他转过脸提醒全体同事：“家人们，友情提醒一下：大家要提前预备红包了。尤其那些已婚男同胞，早点跟老婆打报告。”
老关叹口气：“这年头，攒点零花钱多不容易，一到节假日就有一批人结婚。苏泽以后咱俩长点心眼儿，招人的时候已婚者优先。”
苏泽笑他：“马后炮有什么用。我可不想招新人，大家互相别嫌弃，凑合着一起做吧。”
物流部有位老员工表示同意，他辞职之后又回来了。回来之后，经常宣讲的理论就是：“天下老鸹一般黑”。老关不以为忤，沾沾自喜地跟苏泽说：“看来我的人格魅力还行，你看看，我这里的马儿肯吃回头草。”
苏泽相信自己更有魅力，然而财务部的马儿们都是一去不回头的，上海滩的机会还是很多啊。但愿倪震他们这拨人可以做得久一点。
“咱俩不如对冲应收应付算了。” 苏泽跟倪震建议：“省得你收结婚红包，我收生孩子红包，转来转去的多麻烦。”
倪震忙不迭地点头：“这个可以有。就这么说定了。”
倪震跟苏泽事无巨细，什么都汇报，但他不汇报自己的私生活。苏泽哪能这样直截了当地打听私人问题，套用美国同事常说的话，“过线了！”
倪震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披萨，暗暗批评这披萨的偷工减料；脑子里的记忆已经飘回到几周前，公司财务部去无锡团建的时候。
那天玩的游戏叫“背摔”，丁伊站在高高的水泥台子上，地下的同事用手臂搭成护垫准备接住她。
丁伊回头看了又看，依然不敢按照要求直直地跌下去。她不停地跟团建的教练确认：“你们买了意外险吗？我说万一，万一有人接不住我呢？我可不想坐轮椅。”
大家等了又等，劝了又劝，丁伊还在犹豫。倪震忍不住大喊一声：“你就放心摔吧，有我呢！”
尽管大家人声嘈杂，这句话还是准确无误地飞进丁伊的耳朵。丁伊回头看来倪震一眼，目光中有信任有托付；然后再不多话，义无反顾地倒下来，正好落在倪震的臂弯。
年轻女孩子的青春气息迎面扑来，倪震的大脑不由得一阵眩晕。
落地的时候，丁伊用双手环住了倪震的脖子。倪震的脸“唰”地红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是那双有着小肉坑儿的手多停留一会儿，该有多好。
团建回来以后，倪震每天有意无意地跟随丁伊的加班节奏，丁伊在则倪震在。有次加班结束，倪震没有直接送丁伊回家，而是让出租车司机开到外滩一家西餐厅。
丁伊看见桌面上铺的雪白的桌布，就知道这顿饭便宜不了：这桌布肯定是专业清洁公司洗的，清洗费用必然要分摊到菜单上。花瓶里用的是鲜花，侍者端来的是正宗德国黑啤，样样都是钱堆出来的，样样都等到买单的时候一起算总账。
倪震飞快地把自己桌上的白玫瑰换成隔壁桌上的红玫瑰。餐厅的服务生小哥很有眼力，马上把迎宾台花瓶里的红玫瑰都抽出来，递给倪震。
倪震少有的满脸诚恳，把一束红玫瑰献给丁伊，“额觉得，侬葛栅face佬漂亮葛（我觉得你好美）。做我女朋友好吧？”
说到这里，倪震心里的鼓点捶得咚咚直响，他觉得丁伊肯定听见了。办公室恋情在这一点上不如相亲，万一不成，大家还在一个格子间里天天见面，那得多丢人。
丁伊没有直接回答。她接过玫瑰花束，整理一下枝叶，顺手抽出一枝别在自己的外套扣眼儿上，抿嘴一笑，问道：“这样好看吗？”
眼前的丁伊巧笑嫣然，生动的表情给她平添十分姿色。倪震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顺势把丁伊的手握在手心。
倪震已经吃好了。他一边擦着油乎乎的手指头，一边得意地想：孟光就是这样接过了梁鸿案！这种事儿，谁会去跟老板分享？
正式约会几次之后，倪震把丁伊引荐给哥哥。美国人哥哥不干预弟弟的终生大事，只给了几句祝福。和倪震哥哥视频电话的时候，丁伊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干脆利落；倪震哥哥架不住这份热忱，不知不觉换成自家人的口气，让他俩好好“互相照顾”。
有哥哥助力，倪震等于拿到爸妈的预批，他准备春节带丁伊回北京见父母。上个周末，他俩已经去过丁伊无锡的老家，未来丈母娘只有一句话交底儿：“我们小伊有大学文凭，有工作，这就是我们家的嫁妆了。”
其实倪震家里情况也差不多，父母都是京城普通百姓，帮不了太多。
哥哥全靠自己打拼在纽约建起一个家，当年倪震在美国读书，也是靠餐馆打工挣生活费的。今后倪震无论去哪里安家生活，还得靠自己。他俩各自的工作，既是丁伊的嫁妆，也是倪震的聘礼。所以，别的员工对于元旦加班怨气连天，倪震和丁伊反而很称心：有三倍加班费可拿，为什么不来？
下午两点不到，老关那边已经完成第一遍盘点，过来催财务部抽点对账。
看着几个财务部的女孩子运指如飞地按着计算器抽查单据，他很羡慕地说：“早知道当初从财务部找个老婆，多实惠，下班了还可以帮家里扒拉小算盘、理理财什么的。”
苏泽说：“你少在这里炫耀！你老婆是刑警，英姿飒爽、身手矫健，找了你那叫下嫁。你没事儿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偷着乐？有一次她半夜才回家，忽然悄不吱声地站在我床头，吓得我魂儿都没了。我说了句，不要老这样神出鬼没。她不乐意了，就那么轻轻一推，我的胳膊差点脱臼。”
苏泽幸灾乐祸地说：“没干亏心事，不怕老婆上门。你那么怕，多半心里有鬼。”
老关不服气地说：“我要是有鬼，还能全胳膊全腿地坐在这里吗？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说，你们今天对账都快点，我要早点回去接孩子。我儿子一天到晚在外婆家待着，都快忘了他爸妈啥模样了。”
“你老婆又去哪儿执行任务了？” 苏泽问。
“不知道。” 老关回答。“她们那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家属，我也不敢多问。当年她还能抽空儿给我生个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那你们结婚图什么呢？见都见不着？” 倪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和丁伊正好得蜜里调油，须臾不能分离，实在不能理解老关的婚姻家庭观。
“习惯了，老夫老妻都这么过。要问我图什么……你是没有见过我老婆的风采。当年，我老婆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曾经当街制服一个小偷儿。那天她穿的还是半高跟凉鞋，一个侧踢就把那小子踢趴下了。一招制敌，比武松的鸳鸯步连环腿还帅！周围观众那个喝彩啊，我作为英雄的男朋友，那叫一个自豪啊……”
“然后你当场求婚，如愿当上了光荣的刑警家属。” 苏泽替老关把这段流传已久的故事讲完。
苏泽和老关在工厂里巡视了一圈，大家各就各位，忙得井然有序。两人仿佛牧羊人看见羊群自动吃草，无比满意。只要存货账目和实际盘存没有太大差异，今年的年终盘点眼看就大功告成了。
没等苏泽溜达回财务部，就见倪震急急火火地跑过来了，“坏菜了，老大，对不上啊！少了10%的存货。”
“不可能！” 苏泽和老关同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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