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2013年为分水岭,母亲的人生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那年夏天,母亲突发脑溢血,至关重要的右半身只是形式上依旧与身体相连,却很难接受大脑的控制了。
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从此她再也不出门了,她不愿别人看见她的落魄的样子,她可以一整年呆在家里,仅在60平方米左右的小院中走动走动。于是我和父亲赶快去买了辆车,为的是方便带她出去转一转。出门的时候,母亲会先把大门错出一条缝,然后偷偷看看外面,见没人,才会出来。她急着要躲到车里去,去延续她的孤独与自尊,无奈却怎么也走不快。母亲走路像是被设置了定速巡航,也有变化,但是只降不升。
母亲坐在车里,每次都像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孩。她看着外面的风景和人,像童年的我看着商场里数不清的玩具。有时候,她走到一处喜欢的地方,会在那里坐好长时间,回忆过去,构思未来。
好在母亲的脑子没有坏,反倒比以前更好使了。我和父亲都是粗人,心不细,用过的东西常常找不到在哪里。而母亲每次都能准确地指挥我们找到。为了能让我找个好媳妇,爸妈拿出毕生的积蓄加上我的贷款,为我买了一套房。为了选个好的户型,母亲每天都在家看那本选房手册。令我震惊的是,几天以后,她居然原原本本背下了那本小册子上的每个字和每张表格,能准确说出每栋楼的户型结构、住房面积、楼层价格等等要点。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年青的时候,父亲得过一段时间胸膜炎,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于是母亲便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农活。别人家好几个人6点下地除草,她便在5点就独自扛上了锄头,完了又去帮助别人,她说不想让人小看。那时候家里开了个小卖铺,父亲经常外出行医,铺子便由母亲打理。她基本就呆在店里,基本不出门,舍不得放过每一个二毛钱的小生意,就那么过了二十多年。后来修二广高速,母亲经常骑摩托车顶着火辣辣地太阳到工地上卖雪糕,最远时候居然卖到了一百里地外的晋城。有一次摩托车抛锚,她就那么推着走了三四十里路推了回来。每次进城买东西,母亲都会与人搞价,场面不算大,语声不太高,可我总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们。由此,当年太过聪明的我固执地认为母亲是一个小气的人。直到有一回无意间见母亲递给一个乞丐一些钱,还有一个袋子。袋子里面装着健力宝、面包、火腿等吃的。
母亲手很巧,她做的手工针线十分精致,人见人夸。她爱自己的爱好,常常晚上十二点了还在那设计图案飞针走线。病了以后,母亲再也拿不起她心爱的针线了,她常常独自对着自己的作品发呆,一只手打开,打开又叠不好,可悄悄地又打开。去年,她学会了玩微信,用美篇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布艺集锦,然后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知道,母亲心有不甘。
关于母亲的病,我一直在后悔。当年,母亲曾经出现过短暂的晕厥,可是我和父亲都没有当回事。如果当时留个心眼,或许就不会让母亲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我的罪过,每次想起都像扇自己两巴掌。还有医院,当时母亲就在急诊上躺着,小护士就那么在旁边玩手机,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才安排去做了脑CT,结果是脑溢血。如果能及时处理,结果是否会好点?我不知道。可是我有怨恨,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奶奶的早期胃癌被误诊为胃溃疡,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我跟母亲说我怨恨,母亲说,是妈命不好,孩子你千万不要怨恨别人、特别是不要怨恨自己,那样很痛苦。
母亲总认为是她的病情耽误了我的婚姻。她甚至和我说,要是妈死了能让你好过,那我就去死了。这话我不爱听,可是却经常听到。我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每当这时候,却总感觉眼角湿湿的。在母亲的世界里,我和父亲就是她的全部。特别是我,我高兴她就高兴,我开心她就开心。我被门磕一下头,她的泪能立马就流出来。我一顿饭没吃上,她就急得咳嗽上火。一旦我有个小的波折,她就能担心得一晚上睁着双眼。
母亲病了以后,心更软了,但也更能叨叨了。主题是叨叨我的婚姻,一听到谁家娶媳妇,她就心里敲鼓。想多了会叨叨个没完没了。烦的时候我会顶她几句,于是母亲便不敢跟我说话了。我后悔,闷在一边生自己的气,母亲看见了反倒会来安慰我。史铁生说,儿子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总是加倍的,我深以为然。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更加深以为然。
母亲总爱夸赞她的儿子。每次我的文章上了报纸和杂志,她都会转发到朋友圈,甚至把我以前的各种证书找出来,像布陈列馆一样摆放在那里。母亲说,自己走不了路了,看着那些证书,就能看到我前面长长的路。
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这力量是神奇而永远存在的。当年,我第二次参加高考,考完最擅长的文综后,心里七上八下,预感又要完了。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是个心软嘴笨的人,急得在电话里直接把我骂了一通,于是我愈加崩溃。仅仅过了二十几分钟,母亲从村里赶来了,安慰我,让我放宽心。母亲的话语没有特殊之处,但我的心居然神奇地平静下来了。那天中午,在我租住的地下室里,二十岁的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下午,我超常发挥。当年,我收到了一张不错的录取通知书。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那是我挥别童年后再次体会到母亲的力量。
现在母亲生病了,我也成人了。工作和生活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非常困难的时候我会和母亲说说。母亲不能为我做什么,但却总能让我无所畏惧。
经常想起蒲宁的那首诗:
“无论是鲜花,是蜜蜂,是野草还是麦穗,
无论是蔚蓝的天空还是炎热的正午……
期限都将来临——上帝将把浪子询问:
你在世上的生活是否幸福?
我将忘却一切——只会记起
麦穗和野草间的这些田野小路
我伏在她那仁慈的膝盖上,
噙着愉快的泪水,来不及答复。”
从前,母亲是我避风的港湾。如今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的双膝,依旧是我平静的归宿。无论儿子是否强大,母亲永远都是母亲。母亲就像大地,这首诗也许是最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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