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雪乡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2-12-06 15:38 被阅读0次

    我的家乡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它仿佛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日夜陪伴着我,并和我一起长大,再也不是童年时的模样。

    仿佛从浪漫的童话里走了出来,像梦幻的人间天堂,我的那个充满了无穷趣味的乐园呢?频频回望寒冷里的空灵洁净:蔚蓝色的天空下,淡金色的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厚厚的积雪上,一片白晃晃的耀眼。

    银妆素裏的雪乡,汇聚着云翻棉铺的雪景,浓缩着缱绻清纯的雪情,一个又一个日子,仿佛空中飘飞的五彩斑斓、眼花缭乱的泡沫,在流逝的时光里纷纷迸裂溅碎,却有一个如同晴空碧霄的风筝,被不肯放手的记忆牢牢抓住,栩栩如生,蹁跹起舞。

    ……   

    一连几天都在下雪。起初是密密麻麻的小霰,北风劲吹,霰粒打在脸上生疼;接着是扬扬洒洒的雪花,或像鹅毛乱飞,或像柳絮轻飏。地上的雪有一尺多厚,屋檐下吊着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凌冰勾子,恰似倒悬的玉琢银铸的匕首和宝剑。      

    雪霁日出,高远的苍穹,宛若蒸汽笼罩里灰蒙蒙的镜子,被擦拭后格外清新洁净,纤尘不染;和蓝天遥遥相望的大地,成了光鲜洁白的世界,深厚的白雪掩埋和改变了所有的形态和色彩,塑造出宁静肃穆、丰盛饱满、晶莹剔透的雪乡。                           

    “酒缸不凌(结冰),小娃不冷”  ,酒缸不凌也许是真的,但小娃不是不冷,而是不怕冷。大人们在上班,屋里没有火炉或火盆,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寒冷,兄弟姐妹各找各的小伙伴玩。我还赖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面,母亲出门时再三叮嘱,到隔壁的老奶奶家,那里有烘笼缸(本地一种能随身携带、像小篮子的取暖用具),听她讲故事。但与新颖光鲜的大雪相比,老奶奶的故事太没趣了。    

    兴趣盎然地串东家、跑西家,有的从被窝里拽起来,有的在半路上碰到了,不一会儿,几个六七岁的伙伴约齐了。到处都被大雪淹没了,去哪儿玩呢?一个平时就胆大包天的小友异想天开地说:“我们去城外的河里,爬到冰上逮鱼。”不知他在哪儿心不在焉地听到“卧冰求鲤”的故事,说一个人冬天赤身裸体爬在河面冰层上,水中的大鲤鱼闻着肉香,破冰冲出,要吃人肉,结果反而被那人抓住吃掉。我们的脑袋波浪鼓似地摇晃,河面结冰了,赤身裸体爬在上面,不冻死才怪。    

    院子的大门是前街,侧门临后街。前街是城里唯一的大街,两边挤满了青砖黑瓦、低矮拘谨的房屋,仿佛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欲流放荒蛮之地的囚犯,东倒西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后街是城镇和荒野的界线,冷冷清清,行人寥寥。与狭窄的街道相比,院子宽阔又空荡。几栋办公平房占据一个小角落,庭前雪松青碧,低平的冬青树蜿蜒曲折地围绕甬道,满院的树冠和地上,平铺着厚厚的白雪。

    踏雪而行。走几步就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雪地上印下自己清晰的身形,一直印到大门口。街上的行人寥若晨星,缩着脖子袖着手,不是匆匆忙忙,就是无精打采,没有人争嘴吵架,更没有骑自行车的滑倒摔大跟头,鼻青脸肿、笨手笨脚地在雪地上爬。我们很失望,漫无目的乱转。滚不了铁环,堆不好雪人,不能打陀螺,不能跳拐拐,又不想打雪仗,百无聊赖,东站站,西逛逛。      

    顺着齐腰的冬青树走,寂静之中传来清脆的鸟鸣。好多天了,没看到张大双翅,在一碧如洗的空中翱翔的鹰,没看到吱吱喳喳、蹦蹦跳跳的麻雀,没看到从一棵女贞树飞到另一棵树上、悠闲絮语的白头翁。

    忽然响起的鸟鸣,让我们欣喜若狂。鸟声纤细,此起彼伏,好像相互应答、很快乐的样子。我们猫着腰,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棵苗条的松树横枝上,几只鹅蛋一般胖乎乎圆滚滚、羽毛鲜艳的小鸟追逐嬉戏,啁啾不停,俨然唱歌说笑。我们悄悄地在雪里刨出拳头大小的石头,瞅准三只并排站的鸟儿,使劲儿地扔上去,撞到它们站的横枝。突然震动的细枝,让它们猝不及防掉下来,有二只小鸟在离雪地只有一尺的低空灵巧地翻身跃起,惊恐飞蹿,转瞬间无影无踪,另一只笔直坠落,嵌入松软没膝的积雪中。     

    我们欢呼雀跃,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雪中捧出来,居然毫发无损,一个伙伴拿出一截毛线,轻轻捆绑。抚摸观赏了很久,有的说找个笼子养起来,有的说不知道它吃什么,有的说干脆放了,免得麻烦。养又养不活,放了又舍不得。一个伙伴说,拿去换小人书看。    

    出大门右转,不远处的街边有一个小人书摊。一张夏天用的发黑变乌、呲牙咧嘴的竹床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人书,琳琅满目。每本书最后一页的背面下方盖着红圈,一个红圈表示一分钱才能看;最贵的是三个红圈。书摊的主人长着络腮胡子,看上去凶神恶煞,其实很和气。他双手插在袖筒里,嘴里叼着尺把长的旱烟,“叭叭”有声,烟杆上沾着快要冻结成冰的口水,我嫌他太邋遢。

    旁边有几个人在雪堆边凑在一起,缩手缩脚、瑟瑟发抖地看《西游记》。我们说明了来意,书摊主人很好奇,把鸟儿拿着仔细观赏、抚摸;等他看厌了,又不干了,面无表情地说:养不活。我们几乎天天都要到他这里看书,纠缠央求,最后他同意只能看一本二个红圈的;有《鸡毛信》、《红孩子》、《小交通员》、《八女投江》等等,挑来挑去,选了《半夜鸡叫》。      

    心满意足后,绕道从侧门回去。后街比不上前街,前街是鹅卵石铺成的,雨雪天里没有泥巴;后街是土路,一片泥泞,行人只能在路上找干地方跳着走,免得满鞋都是黏稠的黄泥、裤腿裤脚溅上点点乌黄的泥泪。有的人不小心失足摔跤,会滚一身泥水。现在铺满了松软深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雪窝,安全又干净。    

    侧门外围着一群大人,中间一个长脸大汉,上身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腰里系根麻绳,下边只穿了条单薄的、裹不住脚颈的裤子;皴裂的双手不停地搓揉,粗糙的脸颊、额头沾着木炭的黑灰,干裂的嘴唇乌黑,上面一道细长紫红的血痕;满是雪泥的布鞋,双脚的大姆指从鞋前的破洞露出,怪模怪样地窥探外面的世界;棉袄、单裤和鞋子破破烂烂,肮脏得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或灰色。面前放着两大捆又粗又长的黑木炭。这样的场合我见多了,都是大山里的农民,每年的春节前夕,都要挑炭到城里换旧棉衣,也有拿鸡蛋换油盐的。    

    看热闹又不怕冷的人忍不住羡慕又嫉妒,七嘴八舌夸炭好:“是钢炭,经烧(烧得时间长)”。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他:“要过年了,咋不做几件新棉衣?”那人冷得清鼻涕不停地往外流,不停地用湿漉漉、黏糊糊的袖头抹去,说:“没有钱,也等不及了。”旁边的人说:“把你这炭卖了,就有好多钱,够做几件新棉袄棉裤。”长脸大汉一脸茫然地看着说话人。老人用手指敲着木炭,问:“要啥样的棉衣?是棉袄还是棉裤?”他脱口而出:“小孩穿的棉袄。”于是,老人把他叫走了。

    一个妇女大声追问:“有鸡蛋和老母鸡吗?”长脸大汉急忙回头说:“有,但不多了。”那个妇女让他明天中午把老母鸡和鸡蛋带来,还是在这里交换。长脸大汉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   

    进了侧门,我们看见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司务长正和一个戴着棉帽的人说话,旁边的板车上堆满了大白菜,两人笑咪咪地吸着烟。我经常看到这个人,他隔一段时间到机关的厕所掏粪挑走,是附近蔬菜队的社员。厕所的大粪被他们包了,到年底的时候,拉着板车,送来成堆成捆的萝卜白菜。那时候每家每户不做饭,都在食堂吃。送菜的人说:这场雪下得好大。司务长说:瑞雪兆丰年啊。转过脸来看见我们几个小孩,假装厉声地轻吼:快点去食堂吃饭!再晚点饭菜冷了,小心吃了头疼拉肚子。我们一哄而散,拔腿就往深深的松软的雪地上跑。    

    晚上躺在床上,还想着那蓬松深厚、洁白无瑕的雪地和树上美丽可爱的小鸟;渐渐地,它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模糊,像一个白色的影子,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披银堆玉似的雪乡,和我的童年一样,一去不再复返,有如漂荡在烟波浩渺的岁月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在我的记忆最深处寻找它停泊的港湾。

    202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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