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主题征文【睿丨吾乡】
那年,我跟随学校研支团,来到西南边陲一座小镇支教。
小镇坐落在群山之中,站在中央的十字路口,山川地貌尽收眼底,在寻常巷陌间随处走走,也可一览人情风土。这些都是北方长大的我,从未了解的世界。
伴随城市发展的步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务农生活,已无法满足大部分家庭的需求。我打开班级花名册,竟有多数家庭,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那些孩子,也继承了父辈的志向,好好读书,走出大山。
逃离“大三线”的人始终在路上,就有一些人始终在守望,一如小巷尽头,那位摆摊的老妇。
她佝偻的身影,包裹在湖蓝色的民族服装里,袖口和衣襟处镶有彩饰,映衬着她满面的尘霜,于我看来更添萧索。丁香紫色的头巾,拢住了满头华发,却遮掩不住鬓角的星星点点,就连那轻抚而过的春风,也不免裹挟了岁月的秋霜。
她的脸颊因长年阳光的炙烤而黑里透红,双眸已然不再清澈,她总是低垂下暗淡的目光,凝望着竹背篓里,总也卖不完的鱼腥草、山野菜,总也无人问津的山鸡蛋、小白葱······
她却执着地从未离去:黎明未至,她已蹒跚地迈出小巷尽头的老屋,竹背篓里,定是满载着她一天的希冀,才会沉重到将她的背压地那么低。青石湿滑,小巷狭长,从远山的葱茏草木中绵延而至,又在老屋的斑驳木门处戛然而止,它途径的,不仅是整个小镇,更是一段悠长的岁月。
年年岁岁,旦复旦夕,她以千层底的花布鞋,丈量了小巷的距离,以平凡而坚韧的生命,见证了岁月的流转。邻家迎亲的鞭炮声似乎依旧洋溢着喜气,孩子嬉闹的嗒嗒脚步声,仿佛还在门口回荡不绝,货郎的叫卖声,邻里的问候抑或争吵声,炊烟里煮饭的吱吱声,似是声声入耳,实则物是人非。
邻居们或已安家于高楼广厦,或已追随儿女远走他乡,人间烟火被岁月冲刷淡去,唯有秋夜的落雨敲打青石板的声音,自亘古而来,从未止息。
既然选择了守望,迎接她的便注定是难捱的岁月。
赶圩之日恰逢春雨绵绵,小镇主街道前所未有的熙攘,小巷深处就显得空落落。老妇背着半个身子高的背篓,踏着湿滑青石,从小巷尽头趔趄前行。一条同样苍老的黄狗,紧紧相随。忽然,它停住了,但见老妇摔倒在地,几番挣扎,终究再没能爬起。
雨水泥泞了她的衣衫,沾染了她的华发。山野菜散落一地,碰碎的鸡蛋流出橙黄的汁液,眼前之境,令人心疼而又心碎。
老黄狗凄厉地吠叫,在老妇身旁焦急地转圈儿,摇着尾巴不肯离去,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快步上前,陪在老人身边,缓缓托起她佝偻的脊梁,拾起那些泥泞中散落的绿色,装回被摔扁的背篓。老妇颤巍巍地站起身,看看一地斑驳与狼藉,再看看空了大半的背篓,两行浊泪和着泥水,从脸颊滚落。她摔伤的,是一日的生计。
我不知如何劝慰,只好搀着她慢慢走回家,嘱托她好好休息。
第二日,她又准时坐在了小巷尽头,守着再熟悉不过的摊位,叫卖着鱼腥草、山野菜、山鸡蛋、小白葱······
我感动于生命的坚韧,就更想听她的故事,于是买了一把小菜,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她说自己年轻时,也跟随丈夫和同乡人走南闯北,在家人身边缺席了许多年。直到岁月将她勇闯天涯的剑与行囊,一一索回,他们走过那些夜景下流光溢彩的城市,竟没有一个角落属于自己。于是,她回来了。
那些逃离“大三线”的人,在路上颠簸了半生,又成为了故土守望者。
读余秋雨的散文《信客》,常被字里行间萦绕的风霜感侵袭。年轻的信客,也是半生的风尘苦旅,为颠沛异乡的同乡,送来故乡的期盼,又为留守的亲人带去游子的音讯。
在外漂泊的恓惶,合着故乡人事的沧桑,又被时间的重量压实,压得令人不敢思量。
且不谈离愁,余光中先生的辞世,带走了多少人乡愁的寄托。同样湮没乡愁的,是城市推进的大潮。“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而今壮年男女们,离家千里为稻粱谋,黄发垂髫无依无靠,那份乡村特有的生机与安详,也不复存在。
不知年年岁末,他们返乡时,会不会叹一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只知道,家人始终如一的期盼,似镜湖之水,春风不改,旧时涟漪。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千山万水之隔的儿女呀,你可听到故乡忠诚的老狗,那声声泣血的呜咽?归来吧,为那些留驻的老人,换上温暖的衣衫,撑起一片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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