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滚在一处石壁凹处躲住,雷声正从天边滚来,隆隆不绝,似要随时击下一道霹雳。他心慌胆颤,身子向石壁上贴紧,惴惴不安地想道:“雷公爷爷生气了么?我只是爬上来玩儿的行不行……”
陡崖如切,空荡荡地从天上垂落,直挂到脚下十几丈,是他平日爬惯了的,这时听着雷如兽奔,似要从山石里冲出,只觉得双腿酸软,一阵一阵地恐惧。
只见崖下羊肠山路上黑影一闪,忽然拐出一个人来。路滚顿感懊恼,心想,东老头怎么偏偏这时候回来?不等他想得明白,轰轰之声就已碾轧过来,一个焦雷正响在头顶,崖石、身子登时齐颤,似要将他抖落下去,耳膜欲裂,头骨都要被掀开,吓得他闭眼大叫:“雷公爷爷饶命——我不去掏小鹰了!”
雷声虺虺,一路响着落到对面崖后去了,一股强风过后,雨点便噼噼啪啪地下来,丹穹崖顿时笼罩在激扬的水汽里。
路滚惊悸未定,想到雷公一去不返,禁不住暗自高兴,转念又想,方才叫嚷若是被东老头听去,这顿骂也不是玩儿的。再去看时,见那黑影仍在垂首急趋,跟方才没什么两样,似乎也并不年老,不禁心中诧异:“他是谁?”
那人随路疾行,雨箭便从峭壁夹峙的狭空射落,他头也不抬,一身黑衣早就湿透,身子瘦长正像一根铁棍。脚下一硌,身前豁然开朗,他登时站住,似是吃了一惊。
夹路陡壁像被挖去一块,突然现出一片极大的旷场,大颗大颗的雨滴打着遍地圆石,无数“噼啪”声便一齐送进耳朵里。那人以手遮眼,转着身子慢慢环顾。弧形陡崖从身后环抱出去,合拢处是参差耸立的石林,后面看不真切,那人便左右踱了几步。
路滚在石棱后遮住身子,心中好笑:“你是才出羊肠又进了虎胃啦!你看这片乱石场,像不像老虎胃?你认识东老头么?你能哄得他高兴,再保证不偷鸟不爬崖不在石门乱拉尿,叫他开这虎胃关么?”
只见那黑衣人走到一侧石壁跟前,猛地纵身而起,双脚连踢跃起丈余,右手向前急送,“叮”地一声大响,又坠回地面去了。雨线婆娑之中石壁上偶或一亮,竟是钉入了一柄长剑!再看那人拍了拍手,穿过乱石场在一棵石柱后蹲住,就此没了动静。
“可恶!这‘烧火棍’竟如此小气,难道你去拉屎,别人便会来偷你的剑么!还插得这般高!”路滚心中不忿,恨不得马上过去把剑拔出来换到高处,再撒上一泡尿。想不到骤雨倏忽而过,竟一下变得小了,远处黑影一闪,又有一人拐出山壁急行而来。那人脚步匆匆,踩得乱石场中咯咯响了好一阵才猛然惊觉,抬起头来四处打量,一眼看见石壁上的剑柄,也向背后伸出手去。
路滚见他又矮又胖,也是一袭黑衣,心想,他也是来解手的?长得咸菜坛子一样,又离得这么远,拔剑出来打算扔上去么?
哪知“咸菜坛子”脑袋一摆,身子斜斜向石壁上射去,右掌一拍便越过了先前那柄长剑,左手挺出,将自己的也插了进去。双足轻踹,脑袋又是一摆,身子前扑成俯趴,竟然脚先头后原路射回,钉在地上端详了一阵,大摇大摆走进石林中去了。
路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咸菜坛子’可比那‘烧火棍’厉害多了!哎呀,不好!”猛地一惊,顿时想得明白:“两人虽然不打招呼,却必定是一伙儿,藏起来不是解手,而是埋伏下等东老头回来!”越想越急,悄悄从崖壁上溜下,心里不住地默念:“东老头,你可先别回来,等我藏到石林边上喊你逃走!”
他心中一热,想起九岁那年除夕,自己又冷又饿睡不着觉,爹爹束手无策,只是含着泪说:“滚儿,你在炕上多滚几个跟头就暖和了。”结果不到半夜就发了烧,爹爹也冻僵在地上,还是东老头惦记着山里的穷邻居挨家来看,才将父子二人救活。平时自己总是被他呵斥,可又算得了什么呢,如今有人要暗算他,自己岂能不管!
他义愤填膺,捡了几块石头堆在身前,心想:“待会儿不等黑衣坏人动手,我先砸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眼珠眨也不眨盯着山路,雨水流进眼里渍得又涩又疼,等他用手拭完再抬头时,前面已经多了一个黑衣人。
细雨迷蒙,天空却渐渐放出光亮,那人走到石壁边仰头一笑,骂道:“妈的,两个小兔崽子……蠢材!”中间夹着几声咳嗽。那人啐出一口唾沫,轻轻纵身,双手在石壁上一撑,左手已握住了第一把剑柄,身子支在半空,右手抽出剑来,“铿铿”两响,在石壁上砍了个斜斜的十字,接着插入了旁边一条石缝,身子一长将“咸菜坛子”的长剑拔出,落回到地上。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又是一串咳嗽,星星点点竟有鲜血喷出。
路滚这才发现,他衣服上也是斑斑血迹,不知道哪里受了伤。只见那黑衣人举目凝视了一瞬,轻叹一声踏进乱石场中,快到石林边时右手一扬,钻进石柱后面去了。脱手的长剑竟似长了眼睛,越过交错的石柱向矮胖黑衣人落去。“咸菜坛子”一语不发,伸手抄住,弓身退到了石林深处。
路滚心想:“这是什么把戏?”想着坏人越来越多,不知道该盼着东老头回来还是不回来。
没过多久,就听见山路上传过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百里上使,那两个鼠辈妖人逃进这虎畏关可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万斤石门不开,就算长出翅膀也休想飞出去!哈哈,哈哈。”最后两下笑得虚浮干涩,分明是硬挤出来的。
路滚心中疑惑,暗想:“两个人?他说的是谁?”
又听一个软绵绵的声音笑道:“鼠辈不能飞,说不定倒能啃过去!”又道:“老鼠犯了错,被老虎撞见,是吃了它还是叫它溜掉全在一念之间,谁能说得准?”
先前那声音陪笑了几声,说道:“怨不得人人都盼着上使巡察,听了上使的训谕果然非同凡响,心里亮堂堂的,功力眨眼就长了两成!要是昨天就听到多好,莫说两个妖人,便是千八百个,也不至于杀鸡动了牛刀……”
那个绵软的声音嗔道:“都是屁话!你当人家是鸡,人家却杀了你们十几个,你们又是什么?是蝼蛄,苍蝇,还是臭虫?”
“要是也是萤火虫……”
“我呸!若不是鲜于使出手重创了那贼头,就叫你给放跑啦!神教威名受损,你们这些蠢驴笨狗都碾成碎末能赎得了罪吗!”停了一停又加上一句:“你说能不能?”
路滚心想:“原来他是白鲤什么,还有个咸鱼不说话,莫非黑衣坏人要暗算的不是东老头,而是他们?”向三个黑衣人看去,见他们藏着动也不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雨竟然停了,鼻子里闻到的尽是泥土之气,倒也清新爽快。
只听被骂的那人战战兢兢,说道:“弟兄们被妖人所害,舍死尽忠,总算是恪尽……”
“狗屁!”
“上使说的是……”
山路上人影连闪,依次走出三个人来,或黄或白都是浅色的衣着。路滚心道:“他们也是三个……”
当先一人大步而行,是个黑脸老者,斗笠掀在身后,双目灿灿如电,此时忍无可忍重哼了一声。中间那人忙道:“胜寇啊,我跟鲜于兄是下四使,还不是上使,你可不要乱说话。”
一个黄衣干瘦汉子趋步跟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在属下们眼里,只知道有七星使,不知道什么上三下四的分别!”偷眼见姓鲜于的老者脸色稍和,更加得意地说道:“百里搜纠和鲜于遁逃的大名在二十八宿弟兄们听来,跟教主他老人家也没什么两样!左右二卿位尊势重,大伙儿自然也是衷心拥戴,心眼儿里却更喜欢跟上使们亲近。”
中间那人仰头大笑,说道:“你小子倒有点意思!咱们立教近百年,向来只有职位上下没有身份尊卑,有些话心里有却不必说……伞收起来吧!”
路滚见他方脸大耳,颇有些富贵相,心想,城里的财主果然白得多!又见他身子滚圆,比“咸菜坛子”还要肥硕,肉都要从白衣里溢出来,偏偏四肢长得出奇,就像四根竹竿挑着一口面缸,格外显得滑稽。他差点笑出声来,暗道:“原来你是白鲤馊舅,那个黑脸老头是咸鱼炖桃,黄瘦子是剩扣,天底下的名字都是爹妈胡乱起的么?”
胜寇身量不高,撑在百里搜纠身上的雨伞早就擎得手臂酸胀,这时闻命收了回来,暗自庆幸雨停得及时。听见黑脸老者“诶”了一声,忙向他目光盯处看去,口中叫道:“是那两个妖人的家伙!”
鲜于遁逃沉声说道:“兰胜寇,你也是二十八宿掌宿之一,一言一行谨慎为上,没有确凿的凭据,‘妖人’俩字用得可不怎么妥当。”
兰胜寇连连称是,心中却是不服,说道:“浮图山锁古塔是咱们教中禁地,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除了魔教妖人,谁还会偷闯进去呢?”
鲜于遁逃凝眉沉思,心里也在想:“不错,除了他们,谁还会偷闯进去?”
百里搜纠却笑道:“你这‘偷’字用得大通狗屁,‘闯’字却是狗屁不通!人家在塔里一待就是十几日,陈年旧帐翻了个底儿朝天,你们眼瞎看见了么?这守卫之责可是丢到姥姥家去了!”
兰胜寇心中一惊,说道:“多亏教主他老人家未卜先知,差了二位上……那个,圣使前来,属下、属下……”暗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鲜于遁逃不等他说完,大步向乱石场中迈出,朗声说道:“石林中的朋友请出来吧!你中了‘星槎手’心肺俱伤,再拖延半个时辰,气血反攻,再救可来不及了。”
路滚见石林之中毫无动静,心想,这黑脸老头倒是心软,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
百里搜纠道:“远来是客脸皮儿薄,还得咱们去请!”一步一步走进乱石场中。
兰胜寇也缓缓跟上,心里不住盘算:两个妖人晦气障天,自己弄丢小命儿狗拉屎一样算不了什么,却连累老子职位不稳,还得花钱买太平!百里肥猪连吓带哄,摆明了是想咬口狠的,妈的不要脸!鲜于老儿又臭又硬,只怕装模作样更难喂饱!倒霉!
胡思乱想间,忽见几道灰影从石林中飞出,其中一道直奔自己而来。他“哎呦”一声慌忙躲开,灰影擦身而过,风声嗤嗤,竟是一颗圆石。
他见飞石平平无奇,不由得大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是吃奶时学的吧!”笑声还没落地,后背上猛地两下剧痛,他“喔”了一声仆地便倒,两颗圆石也滚落在地上。
“奶奶的,哪个狗杂种在背后偷袭?”他不愿在两位七星使面前露丑,腾地一下跃起身子,探手取出一柄锯齿钢刀,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百里搜纠笑道:“鲜于兄,这下看出来历了吧?”
鲜于遁逃惊疑莫名,脸上黑气更盛,说道:“这是……这是‘报琼三投术’?不会,不可能的……”
兰胜寇想道:“这种功夫好像听过……”又有圆石从石林飞出,他加了小心,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些飞石扔得毫无章法,有的还投在空处,简直是半悬空里捧大粪——无的放矢!那几颗更是歪到十万八千里去,这种狗屁扔法还想打人?除非它们会拐弯!”
想到这里蓦地一惊,“想起来啦,‘报琼三投’!狗杂种扔的石头真会拐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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