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长安远郊,终南深林。隐隐藏匿着一座精巧别致的院落。远离了些许帝都的烟火,脱身这名利的勾夺,悠然偏居于此,也可无言间窥得一分主人避世的心境。
时序已至仲秋,静寂的夜晚不比春夏的生气。四野无声,空闻深山的梧桐叶落。清幽得倒也叫人怀疑这海晏河清的盛世。
穹苍天朗气清,流云尽散。无声掷下的一地如雪月光,将院落的前庭照彻通亮,树影斑驳祟祟,一如满地藻荇交错。
庭间有一石桌,正有二人凝神对弈。一位青丝半挽,眉目低垂,面颊在月色映衬下莹润似玉,绛色罗裙绣连理花枝,自腰间垂落地面。另一位面容俊逸,背脊挺似青松,劲装绑袖,腰束得极细,竟亦是一位女子。
此刻,她正满怀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双倾城的眉目。
“沈姑娘,你再要看,我可要遭不住了。”
襦裙女子轻声一笑,这才让她遗憾的收回目光,不留痕迹的捧起小盏,细饮而下。
“小姐莫怪。只是在下实是好奇,小姐方才这般年纪,竟也偏居于这深山密林之间。”
白净月光下,她两指拾起一子,便是不假思索的对着棋盘一处星点落下。
“姑娘倒是见笑了。我可并非什么名门闺秀里的小姐。”
“此生二十余载,亦不过洒然自在山林风月间。”
“挥毫泼墨,不过一介画师。”
面前红衣,轻声语落。亦是回以一子。
“画师……倒也有趣。”
“只是观足下面目,想来可是非这长安人士?”
她抬起眉目,不知是有意无意,思索的目光又是于面前肆意游走。只教画师暗自无奈垂首。
“姑娘游历江湖,着实眼力不凡。在下自江南地界而来,确实不是长安人士。”
“倒是沈姑娘,想来也应是如此?”
一子无声落下。画师缓缓道。似笑非笑却也是好奇地注视着面前这道似是藏匿了无数故事的身影。.
“昔时上元灯会你我有幸相识。今日既于这幽林再遇,便是缘分。”
“只是姑娘如此年纪便已是出入江湖……想必应有千种万般的旧事于身。”
“趁此良夜好时,不知可否烦请姑娘于我分享一二?也好叫这难得的再会多一分热闹。”
林间山风一阵,蓦然撩起画师耳畔垂落的青丝。她素手玩转着白瓷的小盏,眉目浅含淡淡的笑意,叫人难猜心思。
清冷月色下,石桌对侧,却是响起幽幽一声轻叹。
云梦泽地界辽阔,风光秀色。可自我记事起,印象里这一方天地便是少有外人叨扰,一岁四季冷暖,除却冗杂的夏日外,似乎便少有熙攘热闹的时节。
彼时我正二八年岁,于这尘世的所见所闻,唯这一川山水再无其他。所遇之人,除却山中同门子弟,亦不过这川上吆喝的渔夫与岸边的零星走卒,也再无多少记忆。
我自小生于斯长于斯,却父母早亡,幼时的记忆多已淡忘。唯有师傅待我视如己出,可从小至此,她却也从未让我见识过这山川群泊之外的大千世界。
在她口中,云梦泽是这人间的最后一处温柔乡,此间山水之外,不是尔虞我诈便是剑影刀光,抑或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这些故事我已听了太多遍。我自小奉师如母,因而也总是深信不疑。可年岁渐长,日日循规蹈矩的生活与修行却让这一颗本该出尘脱俗的心日渐背道而驰。纵然师傅严命我少与外人交谈,可每每下山时,江岸走卒酒后闲言碎语里戏谑的扬州风月,川上渔夫渔船夜醉后呢喃的江湖轶事,那些惩奸除恶的侠义之名,群雄逐鹿的武林旧事……在一个个我不曾察觉的日夜,将一个千姿百态的大千世界无形地呈送至我面前。
而彼时我也不曾料到会遇见他……将我心底牢牢禁锢的种子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日夜肆无忌惮的挣扎着萌芽。,不需浇灌便肆意生长,势如怒海狂涛,汹涌而至。
云梦泽的盛夏,白昼清浅芜杂。环水而居,沉寂许久的零星水乡总是人声鼎沸,四处升腾着一道最是热闹的烟火气。蜩鸣夏深,轻舟往来又去,最是采莲声声清脆。
那日我与师妹一道下山寻莲。待夜色渐始,方才踏上归途。
彼时正值云梦梅雨时节,天色总是阴潮湿冷。夏日的晚夜虽来得迟缓,却不消一会,便也水雾氤氲。如纱似梦,轻柔无声惹人迷离。
小舟匿行于淡淡的薄雾,我摇着舟楫,循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记忆,一点一点向着宗门所去。迷蒙的雾气模糊了时间,也不知行了多久,雾霭间一点摇曳的星火勾住了我的目光,光影映彻下,似是顺流而下的一叶轻舟,依稀见得一道人影伫立。
我本无意理会,却见那人似是有意向我驶来。于是两舟相对而行,终见面貌。
舟首灯火映彻,蓦然一袭白衣撞入眼帘。
“姑娘且慢……”
“小生白日赏莲兴起,无心误了时辰以至漂泊此川,逢此水雾难辨归途……”
“可告知与否最近的水乡何处……”
兴许是于川上漂泊太久,他未及打量我一番,便是欣喜慌乱的垂首作揖。殊不知我的目光正好奇的游离于他一袭精致白衣之上。
“呃……姑娘?”
“云梦泽深处久不见外人,你是何人?”
我尚还思忖偷量这一身素不寻常的打扮,年小的师妹却已好奇的开口。
“小生不过一介游历四方的书生……听闻云梦泽正值采莲的盛景时节,便闻讯而来赏玩一番……呃,入此岚深不知处,实属意外。”
浓重夜幕下,他似是惭愧摇头。我却并未在意,倒是心绪纷杂四起。
书生?真是个新鲜词汇。这一川与世少有往来的水土,他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所见来自云梦泽之外的人。又与寻日蓑衣麻布的渔夫走卒大不相同,一袭素雅端庄的白衣,一对从容含笑的眉目,于此幽夜何其令我惊异。
而一声“游历四方”,又如不消的猛火一般,点燃着我心底最压抑的触动。一瞬间,将平日无声积攒的一丝一缕对江湖的憧憬尽数勾描闪烁。
我被繁复的思绪困滞不语,一时未能回神而呆滞不动。师妹拽着我的衣角不解的打量,隔舟的他似是尴尬地搔了搔首。
“这四方的大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我喃喃一语,于长夜轻响。雾霭沉沦中,他却微微一愣。
“……就此顺水而下,不消半个时辰,便可见水乡灯火。”我唇齿亲启,轻声而落。趁此朦胧的水雾,止不住偷量他的面貌。
朗目疏眉,温文尔雅,倒也着实气度不凡。
“半个时辰么……也好。”
些许是漂泊已久心绪烦闷。待我语落他便是安心的松了口气。
“此趟夜航,姑娘此行莫不是归家之途?”
我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心底一道怀揣着浓重好奇的心思却又让我不经意的轻声出口。
“公子……可是自哪而来?”
似是未料到我会反问一番,片刻停顿后他亦轻声回应。
“小生故里吴中地界苏州城,此趟西行游历,本欲至长安拜会好友。中道路至云梦泽群泊。听闻此间盛夏之时四方水乡子弟皆是乘舟采莲,轻歌互答,也谓盛景,便也来见识一番。”
“采莲能有什么好看的,年年也就热闹这么一回……早就腻了。”未及我回过神,师妹却已是嘟囔着小嘴碎碎地数落。
一语完毕,隔舟白衣忽的洒然一笑。
“吴中……苏州……”我自顾低语,尽是止不住的浮想联翩。十六年与云梦泽这方山水无言无声的相望,那颗本该抱受一寸清净的道心,早已不知何时与师傅的日夜教诲背道相去。
而这三言两语的往来间,亦越发将我对云梦泽之外的念想点燃。
“那吴中地界,可会比这云梦泽热闹?”
我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孰料到却惹得他又是一愣,轻笑一声。
“姑娘此言差矣。吴中虽自有苏杭风光,可较之云梦泽这碧波群泊,只可谓山川异域,各有不同的惊艳罢了。”
“此人间江湖,自是千万风情相殊。小生一生之志,便也是踏寻这大千世界的万般世事好景。”
盛夏良夜,川雾迷濛,水镜折跃,光影稀松。
他朗朗的回音似是于这山水间回荡。这山川之外到底何样的江湖人间,彼时正发散着致命的魅力勾夺着我所有的心绪与幻想。师傅的教诲,宗门的规矩,在这一夜最浓重念想的驱使下,具被我抛之脑后。
那一刻,心底一个无限逾界的念头将我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冲动喷涌而出。殊不知从那而始,此生心路轨迹便要就此改写。
最是年少赤诚,惹我心思难复。回到宗门的第二夜,我偷溜下了山。
瞒过了师傅的眼,堵住了师妹的嘴。一人一灯一轻舟,顺水而去,所寻之地,是昨日为他指明的水乡客舍。
月光纯澈,将微倚松窗的一道白衣照彻的透亮。我歪着脑袋眨巴着眼,和他惊异的双目隔窗相对。
“你是……昨夜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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