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成全叫退出

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在湖边散步。湖叫临淮湖，因处在临淮县而得名。

临淮县地势奇特，四周高，中间低，房子就建在湖边高地上。四周的房子就像是一双大手，把湖掬在手心。

我家住在临淮湖的南岸，单位在临淮湖的北岸。家跟单位遥遥相望。当年，我大学毕业，放弃了留在省城，留在父母身边，追随爱情，来到先生的家乡临淮县。那个年代的爱情，纯粹，简单，绵长。

一般我是一个人散步，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可以不说话，任思绪天马行空，也可以思索问题，把一天的心情整理一下。

夕阳照在湖水上，波光潋滟，晃得人睁不开眼。湖边的垂柳在秋风不断的抚摸下，由绿变黄，像挂着一缕一缕的金丝条。我伸手想拽几缕下来，做一件金缕衣穿在身上。一定很美，很个性。

我低着头，沿着湖边小道走着。我的很多人生决定都是在这样的散步中完成的。马上又到换届了，我是上还是保持原样？按说我在老干部管理局当局长也有年头了，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应该动一动了。

外人看着这个局长好当，其实不然，老干局这些人哪个不是有来头的，不是曾经身居要职，就是背靠大树，不信换个人试试。我能一干数年，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这次升迁，也不是十拿九稳，听说县长尉迟琳媛也想动一动。今天中午，我在饭堂看见尉迟琳媛，她也在买饭。我们俩前几年一起下乡扶贫，同在一个组，我是正组长，她是副组长，别看她年轻，干起工作来，泼辣，干练，有原则，跟当年的我有点像。我俩虽然年龄相差一轮，可是走在一起，毫无违和感。我俩成了忘年交。

尉迟琳媛跟我隔了几个人，我高兴地一挥胳膊，正要喊她，没想到她却把头拧到一边去了，明显的在躲我。我没趣的放下胳膊。讪笑一声，心里说，嘿！这个尉迟琳媛，还真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了。

想到这，我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把自己惊醒了，一抬头，不禁哑然失笑，我走到了单位门口，下意识里，我是热爱我的单位，喜欢我的工作。

既然都到了单位门口，索性进去歇歇脚，喝口水。保安隔着自动门看见我，一边给我开门，一边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姚局长好！我笑着说，下班时间，就叫我姚姐，或者干脆叫我姚婧。我看见保安抿着嘴，憋着笑，脸都憋红了。我知道他在笑我的名字，姚婧，妖精。我知道，机关里的人都在拿我的名字取乐呢。妖精就妖精，我宁愿活成个老妖婆，也不愿活成个黄脸婆！保安并未接纳我的提议，伸着手，做着请的手势，说，姚局请进。

告别保安，我坐电梯来到十楼办公室，开了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电脑前。

我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近几年时常写点小文章。我给自己起的笔名叫千年小妖精。说起这个名字，还有点来历，我虽然在政府部门工作，外表看起来严肃，认真，一副女干部派头。其实我骨子里是很小资的，喜欢穿旗袍，喜欢首饰。

我照了一套写真，想在朋友圈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想让更多的人看见我柔美的一面。我设置了权限，不让机关的人看。我给写真起了一个名字，叫千年小妖精。本来我想写上千年老妖婆，觉得那样会把自己叫老，我愿意永远是少女心，永远是童心未泯。

我白天穿着制服，一本正经的工作，一副干练，成熟模样。晚上，我变成了小妖精，在电脑上写那些小资情调的文章。有一次到宣传部办事，部长正津津有味的看一篇文章，看我进来，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进一看，作者一栏赫然写着千年小妖精。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故意伸着脖子看了一下文章，部长说，这个叫千年小妖精的人，写的文章蛮好看的，只是不知道，现实中，她会不会也是一副妖精样。我脱口说，不会的！部长狐疑地看我一眼，问，你认识这个人？要是认识，约上见个面，交个朋友。

我说不认识，也没必要认识。

这天我正在主持一个会议，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知道是微信提示，会议结束后，我去卫生间，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一看，是肖君来的，他说，中午我在竹马西餐厅等你，有重要事情相告，切切！

我抿嘴一笑。肖君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失联了三十五年，去年才通过同学群联系上。一来二去，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相见恨晚，每天都要聊上好久。但是，我们是理智的人，发乎情 ，止乎礼，约定做互相的蓝颜和红颜。

为了避免失态，我们约定不见面，只是在微信上聊。

我的心怦怦急跳，肖君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此番来临淮，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我手指一按，回过去一条，好的，中午十二点半，不见不散。

十二点半，我如约来到竹马西餐厅，刚走到门口，门迎姑娘就面带微笑地问，请问是姚女士吧？我点头说是，姑娘说，请跟我来。姑娘领着我，七拐八弯，来到包间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离开了。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高大魁梧，穿着户外运动套装的男士站在我面前，我们同时喊着对方的名字，肖君，姚婧。

肖君比微信上沉默，我们在微信上聊天，小心地避开对方的家庭，对方的职业，我们愿意我们的关系是纯粹，简单的。

肖君说，他在省组织部工作，这次来是想为我做点事情。我知道，所谓做点事情，就是为我打开方便之门。

肖君说，此次市上决定提拔一名女性，进常务副市长班子，临淮县作为重点对象，会从尉迟琳媛，郝小枫，萧雨，姚婧四位女性中选拔。

我心里一沉，肖君说的这么详细，看来事情是真的。

肖君帮我分析，第一个对手是尉迟琳媛，尉迟琳媛是从基层干起来的，群众基础好，工作能力强。只是，肖君欲言又止。我笑了，说，在老同学面前还有啥顾忌，是怕我出卖了你吗？肖君说，我们聊了这么久，我对你还是了解的，内心干净，简单，不喜欢是非。

那你还不干脆点！我的急脾气上来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背后说人家隐私，我有点开不了口。肖君低下头。

有人敲门，肖君说，请进！是服务员，问要不要上菜。肖君说，都一次上来吧。

为了不被服务员上菜时打断，我们停止了那个话题，专心喝咖啡。

菜很快就上来了。肖君示意我吃饭，我一看，都是我爱吃的。我打趣他，看来老同学是个贴心的丈夫呢！肖君说，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我跟肖君在微信里，嬉笑怒骂，无话不说，可是，当两个人面对面时，都有点拘谨，我们探讨过，异性友谊的最高境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欣赏对方，这个不远不近，到底是多少？最后，肖君说，是一米。我们人为的给我们之间划定了一米的距离。

我把话引回到刚才的话题。

肖君说，尉迟琳媛从去年就开始进省跑官。听说她初恋有实权，就给初恋送礼，结果，错把房卡当成银行卡，送给了初恋，初恋将错就错，当晚就打开了帝豪1601房门，初恋成了情人。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可能，尉迟琳媛不是那样的人！肖君说，如果没有证据，我是不会乱说的。

证据？你们调查她？我提高嗓门说。

肖君倒没跟我急，小声说，还没到调查她的那一步，是她那个叫陆峰的初恋说出来的。我惊讶的举着筷子，菜夹在空中，忘记朝嘴里送。

有一次开会，我跟陆峰刚好在一个组，会后一起吃饭，陆峰趴在我耳朵边上说的。肖君说。

你是说陆峰是故意跟你说的？他不想让尉迟琳媛去市里？我手里的筷子连同菜掉在桌子上。

陆峰是谁？屁股后面都长着眼睛，他知道我负责这次干部任命，在跟我套近乎，没想到他这么阴险。肖君接着说，陆峰在我耳朵边说完他跟尉迟琳媛的风流韵事，总结说，女人真是太傻了，心里老想着有愧于初恋，其实，男人谁还把初恋当回事。

按说尉迟琳媛有这个把柄，对我有利，可是，我心口堵得慌。我在心里说，尉迟呀，看着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咋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

肖君接着说，第二个人是萧雨，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学历高，聪明，能干，从村官做起来的，三十出头，未婚。优势也是很明显的。

第三个是郝小枫，水利专家，博士毕业，虽然是女性，可是思维开阔。重要的是，她在德国留过学，是你们三个人都没有的优势，市里准备作为人才引进。

姚婧，本科，没等他说完，我手指竖在嘴唇上，做着嘘的动作，示意他不用说了。

我满脑子都是尉迟琳媛的影子。

看看表，一点四十分，下午两点上班。见我看表，肖君善解人意地说，别影响工作，上班去吧。

我站起来，肖君也站起来，我在想着，挥挥手告别，还是拥抱一下，或者握握手。肖君已经走过来，不由分说，给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的胸膛厚实温暖。我们互相拍拍对方的后背，分开了。

到了单位，刚坐下，副局长就进来了，他找我一起去慰问九十三岁的老红军。

这一忙，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家。

洗漱，吃饭，收拾，十点了。今晚就不去散步了。

躺在床上，打开微信，看见肖君留言，你还是那么漂亮，看见你，我都心跳加速了。我在心里说，就会在这里贫，见了面，老实得像根木头。

肖君接着说，我想为你做点事，在不违反原则的基础上，助你一臂之力。再说了，你完全有资本，有能力进新一届市委领导班子。你放心，我不会出面，一切我会安排妥当的。

我不想说这件事，就关了手机，拿起枕头边放着的的一本汪曾祺散文，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看了起来。

正看书，先生回来了，他在临淮县林业局任技术员，整天泡在乡下，黝黑，干瘦，留着平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合上书，看着先生。我们结婚三十年，默契到都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想的。

先生坐在我旁边，问，又有啥决定了？

我说，前几年你说过，有一天，咱们厌倦了城市，就到南山下租个房子，做个实实在在的山民。

说过。先生证实。

我想现在就去过那种生活，你愿意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可以呀，我同意！先生很干脆的回答。

一旦做了决定，心里就没杂念了。我按部就班的上班，不露声色地做着工作的交接。晚饭后，我照例会一个人在湖边散步，我一边散步，一边在心里展望着悠闲的山民生活。

我又走到了单位门口，准备进去坐坐，跟陪伴了我七年的办公室告个别。

保安隔着电动门看见我，一边给我开门，一边跟我问好，姚局长好！我说，下班时间，就叫我姚姐，或者叫我姚婧。我看见保安为了忍住笑，憋红了脸，姚婧，妖精，别说保安想笑，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名字好玩。

我坐电梯来到十楼，打开办公室门，打开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电脑前。我打开电脑，给上级写了一封辞职信。中文系毕业的我，写辞职信是信手拈来。我又给省委组织部写了一封信，力荐尉迟琳媛，我把她近几年来的成绩，一一列举，对于经常舞文弄墨的我来说，这封举荐信写得可谓情真意切。我在心里对尉迟琳媛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以后的事情，看你的造化了。

从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午夜了。走在湖边，周围静悄悄的，抬头仰望天空，星星格外明亮，遥望悠悠南山，恍惚间，我变成了少女，展开双臂，朝它飞奔而去。

陌上红裙《较量》

好风似水《不过是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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