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66年5月  俄勒冈

     

        杰弗里一边走向前天才修缮装修一新的大门，一边把身上那件与四周结队的工人们格格不入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傍晚的橘色阳光倾斜着洒进干净的地板上，更让杰弗里一身讲究的衣服从人群中凸显出来。他哼着《At Last》，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门外，并时不时提起公文包侧过身子躲开那些满身怪味的工人们，甚至刻意不跟在他们身后，像个步伐轻盈的黑甲虫穿梭期间。如果有人仔细端详他的脸，还会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挂在嘴角边。

        当然要笑了，杰弗里不会合起嘴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终于等到了德威特被老板踢出门的那一刻，亲眼看着德威特一脸愤怒地从楼上走下来，明白了自己在这公司里乏味的三年没有白等。年底他便坐进了那个被收拾一空的办公室，立刻提出要猛攻新的领域，向快速食品进军。没想到第一季度的收效比他想的还要好，做好要亏损的心理准备的老板当晚笑得合不拢嘴，给他了一笔不小的奖金。这对于不到30岁的杰弗里来讲可以说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放在几年前他压根不敢做这样的梦。门前的石板路上很油腻肮脏，就和他自认为相比下已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工人一样令人厌恶。但是他看到头顶的景色，心情又好了不少，西边的轻云犹如勺子里满盈的蜂蜜一样，金色和橘色混杂着，像要滴到路面上来净化污秽。杰弗里很满意，这就像天在告诉他，前途是金色，是钱的颜色一样，他会带领这家食品公司摘下龙头桂冠。

        到了熟悉的路口前，杰弗里才发现他一直哼着的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可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Etta James标志性的嗓音来回飘荡，但找不到那一段他不记得的地方。他想起来了——刚刚被一个人踩到了他的皮鞋，对着那人骂了一句脏话。很快他看到了他爱车的车顶，虽然路上同样的车趋近泛滥，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属于自己的宝贝在哪儿。那是一辆红车身白车顶的第一代福特野马，柔美和刚毅的线条一齐勾勒出那令人难忘的车身，美如沐浴在阳光下的红衣少女。杰弗里为这辆尤物花了不少积蓄，但那天他坐进簇新的野马后，只能说这是他花的最值的一笔钱。年轻人哪有不喜欢她的。     

          快要消失的夕阳在锁孔环上映出耀眼的光，在不远处刚完工的巨大工厂的墙壁上投下一块微弱的亮斑，杰弗里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挡着光摸钥匙。但下一秒他就发现横在额头的左手上微微地发痒，仿佛有人在上面放了个不断震动的石子。再一看，杰弗里震惊在原地。才买不到半年的手表，表盘上三个指针在疯狂地飞转，光线如此充足下，杰弗里甚至看不清时针的痕迹，上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漩涡一样的指针发出尖锐的声音，但他很快想到了是那个个子很矮的奸商骗了他，可能这块表压根就是坏的。高兴没多久就被这事破坏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那人名字，杰弗里皱着眉头用力一甩手，插进钥匙打开了车门，发动了汽车。紧接着他立刻又观察到，整个仪表盘都没有工作，转速表指针象征性跳了两下就罢工了，倒是正前方V8引擎传来粗糙有力的隆隆声是真实的。杰弗里的怒火又平添几分，他马上断定福特给他了一辆残次品，便一拳砸到方向盘上。虽然不是上流人物，可他势必要揭发这样的事，毕竟谁也不能占杰弗里的便宜。

        “狗屎企业，没一个好东西。”他又骂了一句。但是很明显暴躁的杰弗里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做好丝毫的心理准备。副驾驶位的车顶瞬间出现了一个圆，圆边是暗淡的橙色，还似乎在往下滴着透明的液体。杰弗里大力拉开车门，把头支到车外，脏话刚准备出口，猛然看到车顶外空空如也——不像他所以为的恶作剧，他甚至想捶死那个在车顶的“人”。这让杰弗里完全想不明白了。眼看车里那个圆边早已变成深绿色，滴着大量幽绿色的液体到车的座椅、地板上。几秒过后，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里面掉落在副驾座椅上。几乎是同一瞬间，这个圆和液体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杰弗里呆滞坐着，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

        “嗨...... 我没想到车里还有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杰弗里猛然发现座位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衣衫褴褛，衣物没有一块是完整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尤其是上半身有两处明显的伤痕在还在往外汩汩淌出鲜血，顺着皮质的座椅流下。像是一名前一秒还在战场上的士兵，下一秒坐在了车里。杰弗里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做到的？我是指，在我车里？”

        “很抱歉把你的车弄脏了。对不起。” 他并没有打算回答杰弗里的问题，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又比上一句微弱了一些。看到杰弗里没反应，他便抬起了左手一直紧握着的背包——同样好像刚从战场上拖下来，漆黑的表面不像是面料制成的，也透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吃力地从里面摸出一根细长的银色管子，在余晖的笼罩下，管子像是装满了深红色的葡萄酒。杰弗里迟钝地想起刚才的话，那蹩脚的发音并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美国人。“不管怎么样，” 杰弗里开口道，用明显过大的声音来掩盖他扑通直跳的心，“我觉得我应该立刻叫警察来问清楚你的来历，但是你还是先去医院比较好。” 他还嘟囔了一句：“如果我会魔法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长得很奇怪，像古朴的东方人。”

        “中国。”

        “.......嗯对对。我叫杰弗里，你叫什么？放心我会不像那些阴险的工人们一样的。” 笔直的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但是这位年轻人却盯着空空如也的马路一言不发。许久，他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大腿，转过头来对杰弗里轻声说了一句：

        “你就叫我叶吧。”

        杰弗里轻笑一声，不过是一出高超的戏剧罢了，也许是他的哪个朋友要拿他寻开心来了。但是警局还是要去的，他会让警察审问这个大胆的人，要向邮报的记者讲述这荒诞的一切，他在公司里的名气又变大了几分。如果揭穿了这样的把戏，说不定自己还能从他身上学过来，给他的杰西带来最玄妙的惊喜。想到杰西，有了事业的他现在只渴望杰西的爱情，这才是今晚他要干的事，带她到最豪华的波西餐厅享受浪漫的晚餐。他正准备结束这场闹剧，却突然被叶的声音吓一跳：

        “前面转左，去圣玛利亚医院。” 杰弗里彻底生气了，他从座位下面掏出了一把乌黑的手枪，对准了叶的脸，吼道：“你以为你很聪明？马上给我从车上滚下去，你这拙劣的演技早就出卖你了，趁我还没开枪，滚！”

        叶憔悴地苦笑了一下，他把杰弗里的手拨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就当做一件好事吧，我已经是一名快死的人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杰弗里绷紧的脸几秒钟后松弛了下来，但还是紧紧握着手枪。“我得警告你我脾气不是很好，我相信一次，赌你确实没撒谎。但是再给我耍什么把戏，你的命就提前结束在这辆车里。”

          杰弗里看到纯白色的建筑时，天空的蓝得发黑，给医院前的一座雕像剪出了一副扭曲的轮廓，像一根黑暗中的枯木。三两个人在门口交谈，没有人注意到这抹悄悄靠近的红色身影。叶对他点点头：“非常感谢，杰弗里先生，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很抱歉。” 杰弗里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打开车门，把肮脏而血迹斑斑的腿抬了出去，努力地想站稳在车外，没想到小腿晃了晃，差点脸朝天摔下去。杰弗里突然有种下车扶他的冲动，但没有动，盯着靠在车门上的叶说道：     

        “这家医院没法治你这样的。我知道一家大医院，比这间小的好多了，可以送你过去。” 叶已经迈出几步，没有回头，但杰弗里听得到他的回答。

        “不必了。这间就挺好。”

        杰弗里独自呆了三分钟，又很快驱车朝着女友杰西的住处而去。“奇怪的中国人。” 他还是抱怨了一句。

        事实上，这平凡的一天是人类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时光机的出现。这个平凡的美国人既没有注意到手表在朝着它的诞生日期1964年运转，也忽视了野马的仪表盘短暂地显现出1990年濒临报废时的景象。当然，他也没有真的向警察或记者汇报这件事，而是简单清洗车辆后不了了之。除此之外，见证这一天的也只有这辆普通的野马跑车和清澈如洗的天空。时间在这之后还是如同运作不停的缝纫机，一针一线地把每个人和每件事穿插起来，绘成一副由无数颜色组成的绝美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