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知乎上的一个问题,把我自己的回答搬过来。
我爷爷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老党员,年轻的时候抗日,后来解放战争期间,打济南战役,在零星战役中被流弹打穿了脚,下了火线,伤愈没有继续南下,退伍回家种田,做了很久的村支书。
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很早很早就起来干农活,春夏秋冬季,莫不如是。
春天农活其实不算多,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北方麦子是去年秋天种下的,春天刚刚返青,会有一些平整田地、浇水、整垄的农活,频率也比较低,犯不上起早。他早起,主要是为了开垦荒地。
说是六十年代,荒地不少。爷爷凌晨起床,到荒地上接着昨天的茬口,一点一点的刨,捡出石块碎瓦丢掉,把土东西南北抛洒找平,每整出一畦,就推一车农家肥撒上。熟好的地,或种南瓜,或种豆子,或种棉花,就这样一畦一畦的开垦出去,蔬菜自用,棉花豆子有时拿出去让奶奶换掉针头线脑,或者换油。
开垦到了一定规模,两三年后,村里重新分地,爷爷一般就把这个地交给村里统一分配。村里这种沟沟块块的地,都是爷爷打下的基础。
夏天,事情多,更要早起。要割麦,要种玉米,要拾掇棉花,要除草,要打药。除草是不能傍晚干的,晚上除草,第二天草根就恢复了,所以黎明即起,把草先连根锄掉,然后靠冉冉升起的太阳把草晒干。日上三竿后,草蔫了,人也累了,爷爷一般找个树荫休息,听一听收音机,偶尔有老友路过,一起蹲在树荫下卷几根烟抽,聊一聊往事和家长里短,然后回家,夏天少有过了十一点半还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无他,太阳晒着太受罪。
但是有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割麦。
割麦实在是没办法,麦子成熟起来很快,不立刻收割掉,过个两周,麦粒就会自然脱落掉在田地里,农民见不得这个,所以要抢收,当年机械化水平低,要赶进度,就要全家上阵一起挥舞镰刀,天微微明,就赶到麦地开始干活,十二点休息,到下午三点又得继续,周而复始,直到收麦结束。很多人麦收结束都要大病一场,确实是个很辛苦的事情。
我对收麦印象很深,偶尔我也会在凌晨四点半跟着爷爷出发去割麦,初夏时节,温差还很大,爷爷常常穿着棉袄去,干一会儿脱一件,中午穿着汗衫回,换衣服的时候,间或抽一袋烟,或者从大茶壶里面倒一碗水。要是天气好,回家的时候,爷爷会准我骑在驴背上,一路晃晃悠悠的回来。梦回故乡的时候,这个情节经常出现。
秋天需要凌晨起的时候少,收玉米、收南瓜,放羊,这几件事情白天做一做也就好了。爷爷还是会早起,起来到井边打水,一直到家里装上自来水。
冬天,爷爷起的更早了,早前鲁西北地区有收集枯枝落叶烧火做饭的习惯,爷爷常说,早去一会儿,很快就能耙一驴车;晚了,耙的反而慢(算是早期的鸟儿有虫吃的衍生版本),于是经常凌晨出发,穿上他的大棉袄,驾着驴车,慢悠悠去马路旁边的林地里耙柴火。
我们家的柴火垛往往是全村最大的。
有一年腊月天,爷爷去耙柴火,看到有一架驴车摔的歪歪斜斜的倒在马路沟子里,另有七八架驴车停在路边,一群人不知道在合计什么,爷爷不以为意,等他忙完,天已微亮,只剩沟里的驴车,其他驴车和车夫已经离开,旁边站着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年轻人和他不知所措的驴,以及几个村里的看热闹的人。
有一个人看到爷爷背着手慢慢走过来,笑着对年轻人说,行了,你的救星来了。
爷爷过来,略问其详,原来是邻县一个运煤的大车队,起早贪黑运煤,这一架驴车半路打滑,摔坏了车架,车弄不上去,其他同伴只能先离开去送煤,回来再接应这个年轻人。
小伙子鼻涕已经快冻成冰凌了,身上裹着一个被子,手里拿着一个饼子,瑟瑟发抖。
“后生,跟我回家,吃口热饭”
“不了大爷,我有饼子,饿不着”
“行了,别说了,上家暖和暖和,东西丢不了”
爷爷让几个村里人守着驴车和驴,把小伙子带回了家。
(看车和驴的同村人顺了两大块原煤回家用,这倒是后话,不过貌似大家也没有拘这个小节)
奶奶早饭已经做好,柴火大锅煮的玉米粥,咕嘟嘟、喧腾腾冒着热气。爷爷烫了一壶酒,点上一个烈酒碟子灯,切两个咸鸭蛋,热了几个饼子。一顿早饭之后,小伙子算是还了阳,临走,爷爷拿给他一件军大衣。小伙子作揖而别,没多说什么。
一周之后,小伙子的父亲和家族长辈专程上门道谢,感谢救命之恩,两家结为亲戚。
半年以后,小伙子专程过来请我爷爷,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席间,小伙子的父亲拉着我爷爷的手说,兄弟啊,咱添孙子了,三代单传啊,老哥哥今天讨个情,你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爷爷没念过书,本着农民朴素的愿望,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儿,叫小囤(dun,四声,意思是粮仓)儿。
两家到现在还在走动。
爷爷七十多岁去世,去世前一年,还在照常下地。他下葬的时候,来了很多很多人,送了很久很久。
爷爷去世快二十年了,我常常想起来,常常想起他处理村里事务时挥斥方遒、嬉笑怒骂、引用伟人语录信手拈来的样子;也常常想起他凌晨即起,穿着大棉袄去井边打水,去林间捡柴,去一点点开垦土地,去弯腰割麦的样子。
想来,做一个勤劳的好人,终究是不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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