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最终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校订完毕,并于杭州镂版刊行。同一年,司马光去世。宋哲宗亲政以后,一反司马光与太皇太后高氏领导的元祐政治,立志绍述乃父熙丰新法。反王安石阵营,以及与司马光政治意见接近的朝野人士受到打击。宋徽宗时,定下「元祐党籍」并刻碑。司马光被目为元祐党领袖,《资治通鉴》也差点遭毁版之厄运。幸赖刻版前缀有当初宋神宗所赐的「御制序」,这部伟大的著作才得以保存下来。
1086年镂版于杭州的这个最初版本,已久不见于人间。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比较早、比较流行、质量也比较高的本子,是宋高宗绍兴二年至三年(1132-1133)两浙东路茶盐司公使库刻本,完成于当时的余姚。民国时代「四部丛刊」和近年「中华再造善本」影印的《资治通鉴》,就是以这个本子为主的。
最佳读本
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资治通鉴》的最佳读本,当然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标点本,这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个整理本。这次整理,选择了清代胡克家翻刻的元刊胡三省音注本《资治通鉴》作为底本。选择这个底本最大的好处是,读者在读到《资治通鉴》原文外,还能读到胡三省的注释。胡三省的注释,是古人研究《资治通鉴》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此外,中华书局的整理本还将当初司马光和他的助手们编集的《资治通鉴考异》逐条散布在相关历史事件下。《资治通鉴》是编年体,每个历史事件只能在某一个确定的时间点上出现一次。它不像《史记》这样的纪传体史书,同一件事,比如「鸿门宴」,可以在项羽、刘邦的本纪或张良、樊哙的传记中多次出现,每次出现都可以有不同的侧重点,甚至可以有不同的说法。
简单说,编年体对于史事的要求是,一件事只能有一种说法。但问题是,很多历史事件都有可能存在不同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说法。对编年体史书的作者来说,如何判断、取舍这些相互歧义乃至于矛盾的史料,势必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资治通鉴》的编纂,有一个从「丛目」到「长编」的过程。司马光要求助手们在编写「长编」的时候,碰到一事多说者,对任何一种不同说法都要详加考察,或取一种比较合理的记载,或吸收不同说法中各自的合理成分,以折衷成一种比较客观的陈述。这对于修史者来说,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而且未必能事事折衷,也不能确保编纂者每次选择都是正确的。碰到这些情况,司马光和助手们并不是简单地将不同说法舍弃,而是另外汇集成一部《资治通鉴考异》,对相关史料进行剖析,说明《资治通鉴》的取舍理由。
因此,后人用「长编考异法」来概括《资治通鉴》编纂在学术上的特点。讲得简单点,「长编考异法」也就是尽可能占有史料、尽全力辨析史料。直到今天,这套方法还是历史研究的基础。中华书局整理本将《考异》散在正文之下,有利于读者深入了解《资治通鉴》及相关历史内容。
柏杨版该怎么读
对于绝大多数非文史专业读者来说,要通读这样一部皇皇巨著,恐怕是很有难度的。文言文以及历史背景知识,都可能成为阅读的障碍。很多读者都希望有一部白话本《资治通鉴》,以辅助阅读。
市面上有不少品种的白话本《资治通鉴》。在此想略为讨论一下市面上比较流行也非常有影响的一种,即柏扬版白话《资治通鉴》。编写者在这套书上的确费了不少工夫,内容比较完整,出现得也比较早,从台湾引进后即大受欢迎。但柏扬这套书除了白话翻译外,还加塞了他本人的很多评论。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柏扬在解读中国历史的时候,有自身的意识形态立场。读他的书,借助其白话文来帮助理解《资治通鉴》原文,完全可以,但千万不能被他的个人思想牵着鼻子走。
节选版该怎么读
也有很多读者,可能只是想对《资治通鉴》的风貌作些了解,而并不执着于读完整部书。针对这样的读者,我们可以推荐一些节选本。市面上《资治通鉴》的节选本也有很多。老一辈学者中,瞿蜕园、王仲荦都分别选注过《资治通鉴》。我想重点向大家推荐的,是1965年中华书局出版社出版的、由王仲荦编注的《资治通鉴选》。这是郑天挺主编的「中国史学名著选」的一种。
这部《资治通鉴选》辑录的内容虽不多,只涉及「张骞通西域」、「党锢之祸」、「黄巾起义」、「北魏孝文帝变法」、「唐并东突厥」、「安禄山之乱」、「黄巢起义」、「契丹灭后晋」等八个主题。但编选者的眼光,可以从文本中得到充分体现。
举一个例子。王仲荦对「安禄山之乱」相关内容的节选,是从《资治通鉴》原书第二百十七卷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即叛乱的前一年)安禄山入朝唐玄宗于华清宫开始的。之后《资治通鉴》又记载到:「太清宫奏:‘学士李琪见玄元皇帝(按,指老子,据说老子姓李,李唐因认为祖宗)乘紫云,告以国祚延昌’。」此后在叙述安禄山准备谋反的过程中,司马光又频繁插叙唐玄宗往来于长安与华清宫之间。这些看上去很枝蔓,与「安禄山之乱」这个主题没有太多直接关系的内容,王仲荦在编选时,全部予以保留,没有作任何删节。恰是这种看似无所作为的编选方式,体现出了王仲荦这个选本的高明之处。何以见得?
我们来做个对比。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也是史学名著。《通鉴纪事本末》对《资治通鉴》原文做了不少删节。比如对原著第二百一十七卷相关内容的选取,在说完安禄山入朝之后,就介绍安禄山私蓄良马,紧接着又说他如何收拢人心。把李琪见玄元皇帝、唐玄宗往来于华清宫的内容全都删除了,看似剔翦了旁枝余叶,紧锣密鼓地铺叙反叛预谋。
《资治通鉴》为什么要在这里插叙这些看似与安史之乱无关的内容?看看那条奏报李琪见到「玄元皇帝」的记载,其中说到这位所谓的「玄元皇帝」,「乘紫云,告以国祚延昌」。多么巨大的讽刺啊!巨奸在侧,大难旋至,一朝君臣仍沉缅在自我制造的太平神话中,宣告国祚延昌,未能欺人,却实实在在欺骗了自己。再看看那些关于上清宫、华清宫的记载,一个荒殆、迷信的唐明皇,不正是安禄山顺利起事的保障吗?看明白这一点,我们就能领悟,《资治通鉴》的叙事其实是非常高明的。这些看似与安禄山叛乱无关的枝枝叶叶,都是在帮助读者建立一个更加全面的历史图像。在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中,我们不仅要关注安禄山干了些什么,更要关注唐明皇同时在干什么。
《通鉴》这一手法形成的强烈对比,效果绝不亚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文学性描述。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内容在《通鉴纪事本末》中都不见了,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干枯而残缺的文本。而王仲荦的选本,看似很懒散,没有对原文作修剪。但事实上,这样不妄做改动的选本,恰恰是参透了《资治通鉴》的三昧。
顺便一提,很多老师都非常重视《通鉴纪事本末》。这部书,对于不熟悉历史事件的初学者来说,的确是入门的好把手。但也诚如很多前辈已经指出的那样,袁枢的才、学、识都很一般,改写《资治通鉴》的过程中往往遗失了很多原著的精神。我们还是不能以它来代替《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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